男人的声音太过自然,仿佛他与她们之间,没有隔着那近十年的光阴,没有隔着那无数的迷雾,没有隔着她们的母亲。
仿佛还是那个她依靠在母亲膝头的下午,那个黑瘦的侍卫没有让人通报地走进母亲的寝宫,看着惯会撒娇的小公主,皱起眉头言简意赅地发问。
他从小就不喜欢自己,这一点晋阳公主非常清楚。
他离开的时候自己虽然年幼,但孩子是非常敏感的。
这份敏感还让她感受到了更多的东西,比如虽然眼前这个人不喜欢自己,却不会拒绝自己的请求。
比如比起自己那位皇姐,这个人甚至更愿意和自己说话。
话说到底是为什么呢?
回忆让晋阳公主有一瞬的恍惚,然而下一刻,她用指尖狠掐掌心,强行唤回了自己的精神,尽量不带一点感情地开口。
“去你的剑所在的地方。”
说这话的时候晋阳公主并不担心自己身份暴露或者被人偷听。
就在这辆马车出现的时候,古石就张开了屏障。
现在环绕这辆马车的,是堪称整个中土大陆最为强大的屏障,将外界一切窥探的气息隔绝在外。
也让车内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之前无数道四面八方而来的或关注或惊奇或试探的视线气息简直要把这辆马车扎成筛子。
事情简直闹得太大了,连许凤娘都不敢猜想今晚神都各种渠道里消息会怎么发酵。
想必到了明天,不光是大周,整个中土大陆都将得知今天发生的一切的。
盛鸾军在大周范围内的分部也会受到冲击,现在方不正恐怕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这将是红袖招内部,作为盛鸾军的总部从八年前险些崩溃之后,经历的第二次冲击。
不,不是冲击。
许凤娘看着那个在只在八年前惊鸿一瞥的男人怀里沉睡的少女。
这是他们一直在等待的夙愿。
这是他们的殿下获得的成就。
解开一切的束缚,不再以大周的公主,陛下的庇护这样的头衔下,获得的成就。
从徽州到神都,她一步一步,用双手,克服一切艰难险阻,打下的成就。
如果可以的话,许凤娘真的希望眼前的少女能睡的久一些,再久一些。
不过想起这个孩子过去的一些事迹,女子嘴角露出苦笑。
“我以为会去她现在的家。”
古石的声音打断了许凤娘的思绪,一边的晋阳公主在听到男人开口的瞬间就坐直了身子。
这位公主殿下看上去非常紧张。许凤娘无奈地想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马车辘辘前行,车厢内此时十分安静。
清醒的三人静静对视,气氛异常诡异。
唯一将他们三人能串在一起的那位正在沉睡,而他们三人谁都不愿叫醒她。
从古石一上车,许凤娘就察觉到,这位大宗师还为怀里的朱鸾设置了特殊的屏障,保证她听不到任何外界的声音。
当然古石现在的问话,她也听不到。
晋阳公主闻声,下巴朝男人怀里指了指,“这位在今天的对战开始前就交代了家人,今晚不用来接她。”
而交代了红袖招的马车来接她。
那个时候晋阳公主还不明白是为什么,现在看到这一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自己那位皇姐,对于今日可能会发生的事……
“原来如此。”古石低头看向怀中少女。
“看来她似乎又察觉到了什么。”
这个又字使用的倒是十分贴切。
但男人声音里了然的情绪却让晋阳公主心底五味杂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爆发了。
“你知道为了见你……”
为了见你她,不,她们都经历了些什么吗?
当初质问朱鸾的话,现在晋阳公主只想一股脑都倒给眼前这个男人,但话到嘴边,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想问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比如母后将她送出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不为母后报仇?他为什么要设下那样的条件……
“你为什么……”晋阳公主死死咬紧嘴唇,克制着胸口情绪的起伏。
她原本以为她不会那么激动,毕竟她和这位母亲身边的大宗师过往交集不多,了解也不够多。
但从徽州到神都,在那名新生的少女身边,她看到一切在晋阳公主的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只觉得要被充溢的情绪淹没。
她知道她作为最应该报仇的血亲,并没有指责古石的资格。
不能对古石这样一个护卫进行母后告诉过她的“道德绑架。”
但是看着古石怀中的那名少女。
她一路看着走到这里的,她的姐姐。
晋阳公主实在是克制不了内心波澜起伏的情绪。
脑海中更是充斥着巨大的疑惑。
为什么身为大宗师的他,不为母亲报仇?
却要今生力量不够的皇姐去挑战那么困难的目标?
他不是……
然而看着情绪激动的晋阳公主,古石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眸子黑沉如深海。
“你说话呀!”
晋阳公主百感交集,看着如石头一般承受着她的质问的男人,只觉得气得脑仁疼。
这的确是她记忆里古石叔的做派。
要这人说话简直是这世上难度最大的事,也就只有母后和皇姐才能完成这样的创举……
她就不信了……
晋阳公主深深吸气,调动真元,正准备提高声音,然而下一刻,一个有些迷糊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
“唔……怎么了?”
正要发作的晋阳公主睁大眼睛,看着在古石怀里缓缓睁开眼睛的少女。
下一刻她连她想问什么都忘了。
车厢里其他人也是如此,更是如此都不为过。
“你醒了。”古石低下头,解开单独为她所设的屏障,面无表情地说道,“一个时辰,有进步。”
许凤娘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算上下山的时间,朱鸾在古石怀中的,大概只睡了一个时辰的时间。
“你小时候最多只能睡半个时辰,”像礁石一般男人冷淡地开口,但许凤娘却在他的话中听到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朱鸾笑了笑,初醒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却更为柔和。
“没办法,能让我在怀里一直睡下去的人,天上天下,只有一人而已。”
而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世间了。
晋阳公主眼中泛起更为鲜明的情绪,再次想起她想质问的问题,咬紧嘴唇瞪向沉默地坐在对面的那个男人。
然而不等她开口问出那个问题,朱鸾却突然开口。
“晋阳,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那个初醒的少女看向近在咫尺的男子,静静开口。
“这事严格来说,不能怪他。”
朱鸾看向晋阳公主,神情有些复杂。
“不是不做。”
“是他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