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感受到自己已经全身赤裸,顿时羞愤欲死,正想翻身反抗,没曾想少女抓住他的双臂,将他拖到浴桶旁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给丢了进去。
这场景几日不见,但还是很熟悉。他朦朦胧胧有些记忆,总觉得这样的事之前好像也发生过一般。
他是个男子,但却被这个女子扔进了水里。
这个女人果然粗鲁。
而且力气很大,据说之前还在西院练过武,真不知道她在外面是个什么样子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估计是嫁不出去的吧。
药汤涌进他的鼻腔和耳朵,但朱戎现在连从桶里面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自己沉下去,一边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些事。
“喂,别淹死了。”耳边除了噗噜噜的水声,突然传来女子的叫声,一只雪白的手臂伸进药汤里,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直直的拎了起来,随后又放下靠在桶壁上。
熟悉的刺痛再次袭来,朱戎发现自己的神经已经麻木,连叫都叫不出来,但和之前体内的轻快感不同,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剧烈地窜动起来,在他的五脏六腑之间穿来穿去。
穿心之痛,莫过如此。
少年扶着桶壁大声咳嗽起来,大朵大朵的血花漂浮在褐色的药汤上。
“果然不行吗?”朱鸾半蹲在地上静静地看着他,随后直起身来。
她拿过靠在浴桶上的重剑。
唰的一声拔出,剑鞘被丢在地上。
朱戎勉强睁开眼睛,就看见少女拿着雪亮的重剑,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你要做什么?”他从口中挤出这句话。
他眼睁睁看着少女拿着剑一言不发向他一步步走来,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肃杀。
他突然感到心灰意冷,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
然后他听到轻微的切割声,那是刀剑划过血肉的声音。
但预计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嘀嗒、嘀嗒、嘀嗒。
传来的是水流的声音,和浓郁的芬芳。
朱戎睁开眼睛,瞳孔一缩,见到了他一生无法忘怀的画面。
少女雪白的手臂搭在浴桶的边缘,冰凉的冷锋搁在她的脉门,脉门处一条血线,大量的血珠正争先恐后从伤口处涌出,汇聚成血流,从少女的腕间滴下,化作金色的火焰,没入药汤里。
他听到耳畔有人在轻轻喘息,少女注视着自己的手腕,拿起剑又是极快的一剑,脸色惨白的如同雪山,大量的血从剑口渗出,和之前的血的不同,脉门处的血格外的鲜红,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和某种浓烈的芳香。
“你在做什么……”朱戎眼睛瞪得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他也曾经偷偷看到过她往浴桶里滴血,隐约猜到这女孩的血估计有些解毒的作用,但没想到她居然敢对自己的脉门下手。
他费力的抬起手,想要推开这个女孩流血的手腕,但随着她脉门血的渗入,药汤像是一桶突然被点着的火油,朱戎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躺在极为滚烫的烧红烙铁之上,每一处接触药汤的地方都被烫烂,那些蓬然而起的火苗瞬间蔓延烧掉他的血肉,烧枯他的白骨,异常痛苦。
他身上原本被割开的瘤子,开始接二连三的脱落。
朱戎眉头痛苦地蹙了起来,只觉得之前的穿心之痛迅速消失,因为和身上皮肤处传来的那股由外到里的痛苦——那股仿佛要焚寂一切,毁灭一切的痛苦相比,世间任何苦楚都不值一提。
痛苦到他恨不得马上死去。
“太好了,果然动脉血是有效果的。”恍惚中他听到耳畔有人的低语,他努力聚焦视线,看到趴在浴桶边缘少女,不顾流血的手腕,看着他浴桶里身体,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她看上去的情况反而比他更不妙,脸色白的宛如没有染墨的宣纸,手腕处已经血肉模糊,大量失血,少女咳嗽一声,居然也呕出血来,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就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她浑身上下的衣服居然全部汗湿了。
只有她的眼睛和被她拿在手上的剑尖一尘不染,依旧亮的灼眼,好像她那纤细瘦小的身体里有一把火,能不眠不休的一直烧下去。
朱戎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少女手腕上的血不停的流,每当血流变缓,伤口结痂,她就重新用重剑再次刺开,新的血再次流出,化作刺目的火焰,在他身上燃烧,一点点烧尽他腐朽的过往,一点点重燃起他新的生命。
朱戎眼前一阵一阵发黑,那样的剧痛,那样折磨的瞬间,让时间过得无比的慢,他从小知道自己活不长,所以恨不得每天过的慢些再慢些,他觉得天道不公,所以从不相信神灵,从不求天拜地。
此时此刻,他从未那么渴望时间变得快一些,哪怕将他身上的苦痛压缩再来,也不想再继续注视着这样一场酷刑。
随着时间流逝,趴在浴桶边的的少女眼眸里的光泽越来越黯淡,好看的眉眼皱得越来越紧,显得非常痛苦。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不会让娘娘的孩子死的。”
朱戎听到少女喃喃念着。
鲜血从她的手腕处不停滴落,朱鸾觉得自己视线有些模糊,甚至思维都有些混乱,竟是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不清楚她现在的状态是失血过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黎明前的黑暗是那样的深沉,此时的徽州城是那样的安静,地下室里夜明珠的光亮完全让人感觉不到温度。
在这样的一间地下室里,朱鸾感觉到了自己生命的流逝。
从割开动脉的一瞬间,她就发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她完全低估了以现在这副身体释放精血的风险。
被拘束在这副脆弱身躯里的血液汹涌流出,她的神魂开始激烈地动荡起来,三世的记忆在脑子里混乱的打转,给她造成了绝大的冲击。
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雾气袅袅的净房、松木制的木桶,浑身赤裸的少年,在她眼中逐渐变形扭曲,变成张牙舞爪的怪物;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膛挤压出来的气息像岩浆般滚烫,拼命吸进来的气息却像寒冰般酷寒;她的思维越来越紊乱,竟渐渐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和当下的处境。
她只记得机械地重复手上的动作,不断划破凝结的伤口,去救那个被鬼鸩侵蚀的孩子。
最后她觉得手腕上的鲜血倒流到了全身,将她整个人染的鲜红,随后嘭的一声燃烧起来。
她看见火海里的自己。
看见浑身是血的复仇少女。
看见从冥间爬回来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