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江宁镇,江水悠悠的渔港上,一艘客船悄然而至。
从船上走下一个青衫白发的老者,眼中神色激动,扶着船桅举目四顾。江边风景一如当年,往来的客商络绎不绝,高楼迭起酒肆林立,一副人间繁华景。
阔别江南故土虽然才三五载,但是中原大地胡风南渡,已经是遍地腥膻的异族统治。如今逃得一身残躯,回到熟悉的江南,对来说,恍若隔世。
先行下船的壮年仆从,帮助船家系紧了绳索,笑道:“老爷,您路上急不可耐,一直心心念念的江宁到了,怎么反倒不肯下船了。”
姜建勋不以为忤,一路上相依为命逃回江南,早就让他和这个奴仆建立了深厚的情义。
“哈哈,王大,近乡情更怯,岂是你这种粗汉能够理解的。”
被叫做王大的仆从咧嘴一笑,说道:“老爷,咱们这就回宅子么?”
说起旧宅,姜建勋脸上的喜色不见了,转而变得有些悲戚。物是人非,自己的阖家老幼,不知道还有几人存活在世。当初自己抛却了家中泼天的富贵,执意要去北方做个九品不入流的小官,谁知道陕甘九边固原兵变,被乱兵裹挟历经了几个反王,最后稀里糊涂随李自成打进了北京城。
再后来,城头变幻大王旗,吴三桂带着多尔衮,终于迈进了他们整个满族都垂涎三尺的神京。
这些日子里,主仆二人如同浮萍一般,曾做过大明县丞,也当过闯军随军书记,竟然有幸活到了现在。想起自己一身韬略,这些年全然用在了跟一群
金陵周遭的繁华景象,让姜建勋越走心情越好,北方遍地狼烟,处处都是活不下去的百姓。他们主仆二人满身的风尘,看上去就像是逃难而来的北人,刚进城不久,就有一个公人上前,拦住二人问道:“你们是北边逃来的吧?”
原来官府早就下了明令,凡是逃难的北人,都要妥善安置。这个青衣红帽的衙役,见他们衣衫褴褛,想要将他们迎到衙门,安排进登册的商贾作坊做工。这些商人的作坊里,凡是北人做工,三成的工钱是由衙门发放的。
姜建勋呵呵一笑,一张嘴就是一口地道的金陵话:“我们不是南逃北人,是回乡之人。”
衙役也是土生土长的金陵人,一听他开口,就知道所言不虚。衙役皱着眉头,还以为他们是入城的乡下人,训斥道:“别到处乱跑,被头儿看见你们这幅穷酸模样,还以为我没有做好北人安置呢。”
姜建勋和王大这些年什么恶毒的话没有听过,什么气都受过,哪里还会放在心里。主仆相视一笑,往自家的宅子走去。那种淡定从容的风度,让衙役一阵懵圈。
小衙役握着手里的刀把,撇着嘴嘀咕道:“两个乞丐,走路还敢这么嚣张。”
长干里,无数诗篇传颂的地方,在秦淮河和雨花台之间,是金陵最繁华的地带。
衣衫褴褛的主仆二人,来到这个和他们的穿衣打扮格格不入的地方,王大语气略带兴奋,说道:“老爷,咱们到家了。”
姜建勋嘴上嘲讽着王大,脚下却不自觉加快了脚步。终于,来到了自己的府邸前。
只见门口甲胄森严,全是明晃晃的钢刀在手的魁梧军汉,望着他们怒斥道:“军机重地,闲杂人等,快快让开。”
饶是姜建勋心如沉水,还是被这一幕弄迷糊了,自己的府前“姜府”的镶金匾额已经不在,换上了更大的一块“摄政府”。
王大心怀不忿,高声嚷道:“烦请通报一声,就说这间宅子的主人回来了。”
守门的亲卫陈小六一听,暗想当初这个院子,可是荒废日久,督帅看上了这里的风光秀丽,这才据为己有。如今若果是正主找了回来,依着督帅的性子,不可能强取豪夺的,不如我去通报一声老管家。
侯玄演如今已经去了苏州,留下杨恕守院子,听了陈小六的话,提步走出来一看,眼前的两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有这么大一个院子的人。
杨恕疑道:“听人说,这处院子是你的祖产?”
姜建勋背着双手,笑道:“倒不是祖产,当初我赚了点钱财,看上了这处院子,花钱买了下来。”
杨恕的眼中犹疑,王大在一旁说道:“我家老爷在陕甘为官,遇到了北边大乱,刚刚逃了回来。”
杨恕不由得信了三分,这两个若是骗子的话,量他们也不敢到摄政府来撒野。但是这处院子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府邸,这里可是大明的军政中心。
杨恕想了想,语气和善地说道:“不瞒你们说,我家少爷也就是越国公,回去苏州大婚了。我一时也做不了主,不如先给你们一笔钱财,等少爷回来,你们再来。”
姜建勋眼色一亮,侯玄演的名字,即使在北方,也是如雷贯耳。没想到自己和他,还能有这么一段缘分,他如今身无分文,但是却不肯要杨恕的钱财,生怕被摄政府看轻了。
“这位管家,既然是越国公征用,我本不应该继续坚持,但是这处院子里,有我的父母祠堂,忘妻故居,还请行个方便,让我安顿下来之后,前来搬迁。”
杨恕说道:“你说的那些院子,一直封着没用,自然是可以的。至于院子的赔偿问题,还是等少爷回来,再谈吧。”
离开了长干里,王大埋怨道:“老爷,他给咱们钱是应该的,您怎么给推辞掉了,我们的钱过江的时候,都给了那个黑心的船夫了。这下好了,我们要露宿街头了。”
姜建勋大袖一挥,一脸的昂扬写意,迈着大步高声道:“我姜某人在金陵,虽说不上故旧遍地,也不至于露宿街头。站在长干里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人认出我来,将我们请回家去好生招待,你信是不信?”
王大乜视着自家老爷,摇着脑袋长叹一声:“今夜难熬喽。”
月上三更,主仆两个人缩在秦淮河畔的一处高楼墙角,瑟瑟发抖。残春料峭,寒意犹在,大明朝自从越国公摄政以来,已经废除了宵禁,夜里的街道上,稀稀疏疏的有几个行人。
王大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乡间小曲,在那里自娱自乐地哼道:“穷人在十字街头,耍十把钢钩,钩不着亲人骨肉,富人在深山老林,抡刀枪棍棒打不散无义的宾朋。老爷,这一遭您可是算错啦。”
姜建勋恼羞成怒,恨恨地道:“你个刁奴不知道去给老爷找点吃的,在这里哼哼唧唧,惹人生厌。”
这时候楼上一个酒杯落下,冷酒兜头洒下,淋了傲娇的姜老爷一脸。姜建勋即使衣衫褴褛,仍然非常注意相貌整洁,是属于那种饭可以不吃,脸不能不洗的人。
姜建勋站起身来,指着上面怒道:“何方狗贼,暗箭伤人!”
楼上是作乐的公子哥,楼下自然有他的一众小厮随从。听到姜建勋骂的可笑,都狞笑着上前,面色不善。
王大摇了摇脑袋,突然福至心灵道:“老爷,你这下挨得好,挨得妙,咱们的酒菜来啦!”
说晚上前挥动着拳头,一拳一个,秋风扫落叶一般,将十几个家奴打翻在地。能在狼烟遍地的陕甘九边,屠杀一空的畿辅重地,全身而退。这对主仆,靠的并不是只有运气好。
王大嘿嘿一笑,提起地上为首的汉子,转头对姜建勋说道:“老爷,您楼上请。”
姜建勋迈着八字步,擦拭着额头的残酒,冷哼一声上楼而去。
这里本是金陵首富吴济坤的公子吴守玉的外宅,只因为他的娘子好妒而且强势,所以吴守玉只好在这里养着自己的金丝雀儿。
他早就听到下面的吵闹,浑不在意,争取着来之不易的时间,和自己的小情人做着快乐的事情。
突然两个不速之客,提着自己的小厮,破门而入。
吴守玉匆匆系好衣带,走出来刚想发火,晃着手指还没骂出来,突然问道:“莫非是我的姜伯父么?”
洁面洗净的姜建勋,优雅从容地饮酒,是不是下筷夹一口菜。
吴守玉和他金屋藏娇的美人儿,陪着笑在一旁劝酒,下端坐着手拿整鸡,啃得满嘴是油的王大。
“伯父这些年,一去杳无音信,到初多铎来到金陵,守备勋臣开城投降,伯父一家....”
姜建勋虽然早就料到如此,脸上稍微一动,随即恢复。
“世事无常,兵荒马乱之下,生死都是命里注定。”
啃着鸡的王大,突然觉得,嘴里的珍馐美味,也失去了很多的滋味。鼻子一酸,饮了一口美酒,苦涩入喉。
吴守玉挑着他喜欢的事,开始说了起来,希望能淡化这个可怜的中年人的哀思。
“幸亏后来咱们的越国公来了,国公爷和别的读书人不同,对咱们商人很是重视。”
吴守玉越说越开心,将侯玄演的所作所为,一一说了出来。
姜建勋问道:“我那宅子被他征用了,他的老管家说是让我等他回来。”
他本想着吴守玉给他安排住所,谁知道吴守玉展颜说到:“如此正好,我马上就要去苏州,代我们吴家出席国公的大婚。伯父不妨随我一同前往,我给你引荐国公,必受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