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罐他们被石富领下去看稀奇去了,苏油站在散花楼三楼的大玻璃窗前,看着州桥码头下边繁忙的卸货场景。
他对商号如今的运作并不是太上心了,因为比他更上心,比他更权重,比他更有威势的人,有一支经过新式财会制度专业培训过的队伍,在进行监督监控。
王克臣士大夫习气严重,对这种裸分配利益的行为还是觉得有些不适应,来到窗前也看着汴京码头:“下雪了。”
苏油说道:“那翻年的麦子应该长得好,要是黄河老实一年,河北百姓应该能缓上一口气。”
王克臣叹了口气:“花团锦簇,刚刚看到南海纲船的账目,老夫这心里头都砰砰乱跳,明润,陛下甚为看重你,你要让他多看到忧患,不要被这些黄白之物遮挡了眼睛,这东西,不当饱。”
苏油点头:“王公所见得是,经济,其实可以用大宋的交通网来打比方。”
“大宋往年陷入钱荒,就好像各地之间道路断绝,无法沟通交流,米贱的地方粮食运不出去,盐贵的地方盼也盼不来。”
“明明有些地方急需买米,有的地方急需卖盐。但是因为路上的运输车辆太少,道路没有成型,只能守着各自多余的商品受穷。”
“有了银行,有了充足的货币,我们就好比在各地之间修好了道路,还在道路上安排了大车。”
“经济流通开始了,大到各州各府,小到各家各户,都能够用剩余产品参与交换,获取自己所需的物资,百姓的生活好了,朝廷的收入也多了。”
“需要注意到的是,这些只是过去百年,长期货币紧缺,物流不畅所积累起来的经济红利,就好像束紧了口子的粮袋猛然被解开,大量的粮食肯定会哗哗地倾泻出来。”
“但是一定要意识到,如果我们只注意粮袋口子的大小,而忽略粮袋里边的存粮数量这个根本的话,很快我们又会陷入尴尬的局面。”
“因此我们要趁现在粮食还在哗哗往外流的时候,拿一部分去种到地里,让它可以生根发芽,收获归仓,然后再次分出一些种下。”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我们的粮仓越来越充实,粮袋越来越多,以后才能有源源不断的粮食继续倒出来。”
“这个过程,我称之为良性经济循环。”
“所以保证货币充足,只是经济整体当中的一环,它当然很重要,不过不是最重要。”
“比它更重要的东西还有很多,如果将经济划分为生产、流通、分配、消费四个环节的话,保证货币充足,保证物资流通,仅仅解决了四分之一的问题。”
“更重要的,它还应当包括大宋各类物资总产量的增加,还应当包括质量的提升,包括技术的提升,包括制度的完善,包括意识的转换。”
“还要包括农,工,商各行业结构和比重的优化;包括赋,税,用,度的整体平衡和平稳增长;包括投入与产出效益的提高。最关键的,包括百姓生活质量的改善,人口素质的改善,以及整个社会福利水准,消费水准,教育水准,保障水准的改善。”
说完回头看着大厅里边热闹分蛋糕的权贵们:“所以,决定一个国家经济发展的,不是他们,不是任何一个人,而应是我刚刚说的那些。”
王克臣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引来苏油说了这么多,以往知道苏明润经济之能,但是却没有想到他已经能到了这种程度。
这已经不是懵懂的经济意识,而是经济理论,难怪这娃十几年来每到一地,那一地就立刻兴旺发达,焕发出无穷活力,现在看来,和他这套理论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通过现象看到本质,进而抽取出理论,然后以理论指导实践。这样的能臣,已经不是薛向,张方平这些在经济上卓有声望的大臣可望其项背!
如今看来,南海四郡的巨大利益,压根就不是苏油遇到事情临时发挥,也不是运气逆天捡了个大漏,只怕是有计划,有预谋,有步骤,有目的地一步步悄然布子,最后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大业。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相比这个能力,刚刚那本账册的令自己胆战心惊的数字,屁都不是!
这个容止彬彬的年轻重臣,胸中竟然有着包罗天地的经纬!
王克臣立刻拱手:“明润这番理论,当立即向陛下奏明,这个理论相比王相公那一套,高下不啻天壤!我也会入宫向陛下推荐,你应当是我大宋下一任三司使的人选!”
苏油不禁苦笑,那是你没有见着我的其它条陈!
嘴上却谦虚道:“条陈我自然是会上的,多谢王公看重了,不过我想陛下那里自有主张。”
这时候码头上来了一群人,男女老少哭哭啼啼,似乎非常的悲苦,有些老人还在责骂。
押送他们的衙役似乎也非常生气,也难怪,大冬月里还要随他们出京跑长差,这个年注定是没法在汴京过了,态度自然好不到那里去。
三个家主也垂头丧气,无论家人衙役如何责骂,也如同斗败的鹌鹑那般,不还嘴不吭声。
这情形吸引到了王克臣的注意:“冬月里还要发遣犯官?这大理寺也太不地道了,这是判决之后立命押解不得迁延啊……”
却见到苏油已然躲到了厚厚的窗帘后面,突然醒悟过来:“舒亶他们?”
苏油在窗帘后摊着手耸了耸肩膀:“要是见到我在这里,只怕他们还要认为我是在示威,笑话他们的凄惨来着。”
王克臣横了苏油一眼:“君子虽然坦荡荡,可说到底还是怕小人长戚戚啊。”
苏油满脸通红:“虽然他们已经回不来了,可总没必要让别人误会是吧?”
王克臣伸手指着苏油,呵呵笑道:“你呀你呀,谨慎得都过了头了。”
李定的心中,这一刻比漫天飞舞的雪花还要冰凉。
回顾自己的一生,自幼受教于王安石,后来考中进士,受孙觉推荐,入朝后恰逢恩师作相,前途可以说一片光明。
为了将自己放到御史的位置上,恩师不惜打破选人不得除谏官的常规,为自己争取,结果引来了保守派群臣围攻。
那一次恩师大杀四方,知制诰宋敏求、苏颂、李大临,御史陈荐、林旦、薛昌朝皆罢,而自己到底成了太子中允、监察御史里行。
接着又遭到曾公亮的狙击,恩师迫于压力,将自己改任安石力主之,改为崇政殿说书,紧跟着一路提拔——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吏房、直舍人院同判太常寺、集贤殿修撰。
恩师去后,新党分裂,自己的仕途一度变得渺茫,陛下改年元丰之后,日渐独断,多用旧人,自己在蔡确去后,捞到了那个非常重要的仕途关键位置——拜宝文阁待制、同知谏院,知制诰,为御史中丞。
再进一步,就会和自己的前任蔡确一样,成为参政,进入机衡!
何正臣弹劾大苏的奏章,让他看到了机会。
赵宋祖制,让群臣“异论相搅”,方便制衡和把控,乃是公开的秘密。
恰好这是苏油也要入京,自己主动成为他的政敌,那么在皇帝的眼睛里,很自然的,自己和苏油就应该成为“敌体”,即便是将自己当做制衡苏油的棋子,对自己而言,也是个进身的台阶。
同时还能让自己痛恨切骨的苏轼不死也要脱一层皮,一石二鸟,何乐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