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延熙十二年七月,暑气未消。
军都陉南口,七千汉军列阵如林,静默如山。
从山里吹出来的风卷起汉字大旗,猎猎作响。
旗角扫过关银屏的赤缨盔,那抹猩红在朝阳下如刀锋滴血。
鲜于辅带着居庸关的诸多魏国将领从陉道里缓缓走出,在阵前跪呈印绶。
赵广一扯缰绳,“嗒嗒嗒”上前,接过印绶,回转递给镇东将军。
镇东将军扫了一眼,伸手接过后,清喝穿透山风:
“解刀!”
“卸甲!”
鲜于辅颤巍巍地起身,颤抖着伸出双手,卸甲时铁片刮擦声格外刺耳。
一时间,魏军卸甲声如冰河开裂,百余兵器坠地时激起无数尘烟。
到最后,鲜于辅连脚上的靴子也褪去,赤足踏上关前热土,足底被砂石刺痛,竟有锥心般的疼。
“嗒嗒嗒……”
铁蹄在鲜于辅跟前停下,镇东将军目光清亮,宛若深潭,缓缓问道:
“鲜于公,你在二十六年前,前往我大汉宣诏劝降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鲜于辅闻言,身子一颤,恰见镇东将军倒提的青龙偃月刀,刀面正映着自己花白须发蓬乱如草。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几乎已经忘了这一回事,没想到居然还有人特意跑来幽州向自己问起此事。
青龙偃月刀随着战马的踢蹄,在轻轻晃动,日头反光一闪而过,刺得鲜于辅有些眩目。
仰头与镇东将军对视一眼,当他看清镇东将军的面容时,鲜于辅眼中的惊异之色一闪而过。
不过很快又垂下目光,单衣下的脊梁却挺得笔直:
“将军可知《韩非子·难言》有载,昔箕子披发佯狂,非畏死也,乃痛殷祀之绝。”
“彼时孝献皇帝……”
镇东将军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是孝愍皇帝。”
鲜于辅怔了怔,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孝愍皇帝是刘备给刘协定的谥号。
不过眼下汉国势大,汉国说是什么,那自然就是什么。
而且对于鲜于辅来说,刘协的谥号,不管是叫献还是愍,关系都不大,甚至可以说是没有关系。
“对,是孝愍皇帝。孝愍皇帝已经禅让……”
镇东将军再次打断:“那是曹丕所迫。”
连续两次被打断,鲜于辅终于不复从容冷静,忍不住地抹了抹额头的汗珠,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这才继续说道:
“孝愍皇帝受曹丕所迫,不得已禅让,彼时大魏十分天下有其八,汉国仅居于西陲之地,孰强孰弱,虽眼盲亦知矣。”
“且辅前往蜀地宣温密之诏,非是绝刘氏之祀,而是开示三好,承认刘,刘……昭烈皇帝坐拥益州。”
(开示三好,即通商:开放汉中长安商路;联姻:曹氏宗女嫁刘禅;军事:共击孙权后平分荆州)
那时魏国势大,有一统天下之势,我前往蜀地劝降,条件不可谓不优厚,正是存了刘氏祭祀不绝之意。
“彼时世人皆以为,以魏代汉,乃是天命所在,”鲜于辅摇头苦笑,“辅非有诸葛亮绝伦之智,冯永旷世之谋,焉知天命仍在汉?”
倒垂的青龙偃月刀不经意地晃了晃。
鲜于辅又被反光照得眯了一下眼,抬头问道:
“将军可知,当年诸葛孔明斥驳我时,曾说过什么?”
“什么?”
“神器更易,唯德者居之,人心可改,天道难逆。如今看来,孔明之言,确实至理。倒是某这个劝降者,被汉家天命逆改了心志。”
说到这里,鲜于辅昂起头,“可惜的是,将军来的太晚了。若能早来幽州三十年,某心中又何以会有汉魏之惑?”
“大胆!”
赵广大喝,斩马刀直接架到鲜于辅脖子上。
三十年前,发生过什么?
关羽水淹七军,威震华夏。
刘备汉水一战,拿下汉中。
那个时候,正是大汉昭烈皇帝势力处于最顶峰的时刻。
可惜的是,同样是三十年前,作为盟友的孙权久攻合肥不下,干脆向曹操称臣,转而背刺荆州。
吕蒙白衣渡江,傅士仁糜芳不战而降,关羽后路被断,兵败身亡,荆州易手。
接下来就是昭烈皇帝怒而兴师,季汉最后一批精兵也消失在夷陵的火光中……
所谓危急存亡之秋,并非夸大之词,乃是实情。
所幸汉虽旧邦,其命维新。
大汉丞相夙兴夜寐,鞠躬尽瘁,又有冯某人受仙人点化,横空出世,嗯嗯……
想到这里,镇东将军原本凌厉的眼神变得柔和,开口道:“让他说下去。”
赵广得令,这才收了刀。
鲜于辅面不改色,似乎丝毫没有在意脖子被刀锋压出来的血线:
“昔年为刘幽州(刘虞)雪仇时,某亦披过汉家赤帻。”
“后迎曹公入幽州,非是背汉,实为……实为护幽州百姓免遭屠戮——这话,将军可信?”
(注:鲜于辅曾任幽州从事,为州牧刘虞心腹。刘虞被公孙瓒杀害后,鲜于辅与阎柔、齐周等集结幽州义兵及乌桓、鲜卑骑兵为刘虞报仇。)
(又注:刘虞是东汉宗室重臣,董卓废少帝立献帝后,袁绍、韩馥等欲另立刘虞为帝,但被刘虞厉色斥责,并斩袁绍使者。
对比刘表以及刘焉父子的割据倾向,刘虞是唯一公开效忠献帝的地方实权宗室,是汉室正统的重要象征)
“某这一生,劝过幽州诸雄归曹,亦劝过昭烈皇帝降魏,自以为能看清大势,没想到头来,却像是蓟门柳,总随风向改。”
“今日败于将军,方知当年诸葛孔明斥某之言,才是至理。某既不识天命,落到如今地步,岂敢有所怨言?”
“惟乞将军能信守承诺,善待幽州百姓,某就是死,亦无憾。”
言罢,再次跪了下去,额头触地。
“老将军……”
身后的魏军将领纷纷哭喊,跟着跪了下去。
“喀喀喀……”
青龙偃月刀在地上划出令人牙齿发酸的声音,听在众降将耳里,却如同是钝刀在慢慢地切割他们的心脏一样。
“唰!”
青龙偃月刀划过鲜于辅身下的甲衣,把上面的甲绦切断:
“杀俘不祥,杀了你,除了有损大汉天子仁义之名,没有其它好处。”
“我既已在阵前许诺,自不会事后食言,只待河北战事一了,朝廷就会派人前来重新丈量土地,丁口皆可分五十亩地,此乃大汉国策。”
“大汉天子,大汉丞相,嗯,还有大汉大司马,深感后汉积弊深重,故而推行新政,分田地,免口赋,此所谓汉虽旧邦,其命维新是也。”
听到镇东将军亲口这么说,鲜于辅老泪纵横,重重地磕下去,力道之大,甚至激起尘土扬进了眼睛:
“天子仁厚,百姓之福,天下之幸!”
他开关投降,固然有战无可战,守无可守,退无可退的原因,但同样也有不欲再让幽州子弟平白流血的想法在里头。
在镇东将军面前所说的话,虽有作为降将不得不说的奉承之语,但同样也有为幽州百姓着想的理由在里面。
幽州,就是他的真心话。
若不然,他也不会获得这么多中低层幽州将校的拥戴。
镇东将军自然也不介意再次许诺,收买人心。
反正大汉的新政,本就是要推行到天下。
五十亩地算什么?
有本事,跟随本将军平灭伪魏,立下军功,还有军功田呢!——
“去,打开关门!”
随着城头魏军大旗的降落,幽州最重要的关口,同时也是燕山防线最坚固的关城之一,居庸关轰然大开。
张苞手里的丈八蛇矛,在望见关门处那杆赤缨帅旗时差点脱手。
“三……是镇东将军,真的是关将军!”
铁枪拄地,滚鞍下马时竟踉跄三步。
站稳了身子,张苞急步上前,激动得连礼仪都忘了。
就这么站在镇东将军面前,定定地看着,眼中犹带着不敢相信的目光。
“将军,你,你真的成功了?”
镇东将军微微一笑:
“吾观将军犹似不信眼前之事?”
“像做梦一般……”张苞嘴里喃喃道,抬头看向眼前雄伟无比的关城,“天下九关之一,说是固若金汤亦不为过,就这么被拿下了……”
再看向镇东将军,张苞的目光竟有些恍惚起来。
想当年,夷陵一战后,先帝驾崩,军中宿将老将,亦凋零大半。
硕果仅存的赵老将军,年事已高,尚有多少时日,谁也不敢保证。
唯一一个可堪大用,而且还是当打之年的,也就是汉中太守魏延。
从年轻一代里挑出俊杰,继续兴复汉室的大业,是丞相当时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关兴少有令名,马谡“才器过人”,都是被丞相寄予厚望的翘楚人物。
作为与关兴齐名的张苞,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就连张苞自己,也在私下里自认将来成就不会逊二人。
当然,事情的发展确实也如张苞所料。
看看现在,关兴不再领军,转而牧守一方。
马谡名声尽毁,不知何时才恢复真正姓名。
而张苞自己,不过是关中八军的主将之一。
这里面甚至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姓张,与大汉皇后同姓。
这些年固然累积了不少军功,但名声却连同为八军主将之一的赵广都不如。
更别说与镇东将军关索和镇南将军姜维相比。
而两镇之上,更有一个深谋远虑的妖孽,丞相指定的继任者。
很显然,巧言令色的冯郎君,在发起河北一战之前,就已经提前做出了深谋远虑的布局。
时间甚至可以追溯到这个老阴鬼在主政凉州的时候。
因为寒冬出塞所用的马鹿,就是这家伙在凉州时开始养的。
而自己在居庸关城门大开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切,这简直就是令人绝望的差距。
再看向镇东将军身后昂然而立的赵广,张苞的目光就越发复杂起来。
赵二郎命好啊!
傻人有傻福,果然还是有道理的。
早知道有今日,自己当初就不应该端什么内兄的架子,放下身段多喊几声妹夫,说不定现在纵横幽州的人,就是自己了。
镇东将军自是不知张苞此时心里在想什么,在听到张苞感慨之后,眉头一挑,说道:
“铁壁千仞不如人心齐一,雄关百重难抵深谋……嗯,智珠在握。”
“纵有昆仑作屏,沧海为堑,若失人和,则天险不过败军冢,地利终成困兽笼。”
“司马懿得河北粮仓千座又如何?还不是吮吸民髓之膏,焉能比得过大汉新政,深惠百姓,士吏欢欣?”
“魏贼行篡鼎之谋,可谓豺狼噬主,蛇虺吞象,人心向背,不言而喻。”
朝廷在关中并州河东等地推行新政已有多年,这些年来,不知多少河北百姓扶老携幼偷渡太行山,前来归附。
山河之险,不在关口险隘,而在人心。
镇东将军这番话,让张苞忍不住地大是惊异。
莫不成自家妹夫,当真是受过仙人点化?
不然,能让二郎三娘成为名将也就罢了,连学问都变得如此了得。
嗯,再想想才高八斗的传闻,有心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张苞只能是叹服:
“三……将军所言甚是,是我狭隘了,惭愧,惭愧啊!”
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引得赵三千用有些疑惑的目光看过来。
不知道他在惭愧什么。
张苞苦笑一下,也不过多解释。
看看四周,护卫已经在几人谈话的时候,划出了足够安全的谈话圈子。
不过张苞还是走上前两步,同时放低声音:
“将军,我们下一步,可是直接去冀州?”
镇东将军点头:
“幽州已下,自然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冀州。”
大汉所能调动的骑兵,除了北军作为最后的战略机动,驻于平城,随时策应关塞内外。
剩下的几乎已经在这里了。
河北之地最是合适骑兵驰骋。
就是不知道司马懿知道自己的后面,突然出现大汉骑兵主力的时候,会是个什么表情?
张苞听到镇东将军也是同样的想法,不由大喜:
“末将愿请为先锋!”
为了军功,张家阿兄这一声“末将”,说得那是心甘情愿。
镇东将军似是早就料到,笑了一下:
“就算张将军不说,我也要点将,请张将军率南军先行南下。”
“毕竟我与二郎,还有这麾下儿郎,都不是铁打的,这一路过来,将士们已是疲惫不堪,急需休整,而且马匹也快要支撑不住了。”
镇东将军这个话倒不是客套。
七千铁骑看起来虽然精神尚可,但那是因为接连胜利,大伙都憋着一股心劲。
只要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几乎所有人眼中都布满血丝。
张苞也不客气,搓了搓手问道:
“那我是去常山还是去邺城?”
邺城自不必说。
之所以提常山郡,因为井陉的东边出口就在那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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