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罗美第奇,也就是马督兄弟,当然是希望能够活下去的,但不幸的是,他是受了感染,即便在数百年后,也有可能无法治愈的疾病,来自于贝类的细菌来势汹汹,修士们想尽了办法,祈祷、guan肠和烙铁,但除了给马督兄弟增添了更多的痛苦之外,别无他用,修道院院长考虑了一会后,给他用了来自于罗马的白色药粉,这种药粉可以外敷,也可以内服,几乎可以治疗现有的大部分疾病,十分珍贵。这种药粉让马督兄弟的情况短暂地转好了一会,但等到第三天的深夜,他又开始肿胀与抽搐,修士们见到这样的状况,就给他涂抹了圣油,免得他突然死了,来不及做圣事。
额头油腻腻的触感让马督兄弟惊醒了过来,他在烛光下睁开眼睛,那双眼睛简直就如地狱里的魔鬼那样散发着赤色的光芒,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发出尖利的喊叫,声称有人要谋杀他,还差点用烛台刺伤了一个看护他的修士,修道院的院长匆匆从床榻上爬起来,冲入马督的房间里,马督的房间虽然简陋但足够宽敞,窗户打开着,海风带来了黑暗与凉意。
院长一看马督的情况,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他在担任修道院院长之前,也曾是个忙碌的教士,见过无数临终的人,大多人都十分安详与平静,但也有人因为畏惧死亡而不愿意面对任何有关的人与事,他们的结局往往是十分悲哀的。
“天主在召唤您,”院长说,一边大胆地伏下了身体,靠近马督兄弟的耳朵:“您要回到他的脚下去,不要恐惧,您只是回家了。”
“别说……别说这些愚蠢的话来……来欺骗我。”马督兄弟的眼睛危险地向外突出,他的牙齿咯咯作响,院长后退了一步,很显然,若是有什么被马督兄弟咬住了,不变得粉碎是不可能的:“我的家……在佛罗伦萨。”
“每个人都有一个要回去的家,”院长说:“安静,我的兄弟,我要让更多的兄弟来为你诵经,你要忏悔吗?马督兄弟,我听着。”
他这样说,马督反而什么都不说了,他仰面望着青黑色的岩石屋顶,看着灰白色的盐水流淌过墙面的痕迹,还有发黑的烛台,他在这里度过了那么多年,他几乎都快忘了在佛罗伦萨的生活了,幸而他还记得自己的仇人!每一个名字都曾经在他的牙齿间摩擦过无数回,他不可能再回到佛罗伦萨,也不可能报自己的仇……那些该被魔鬼诅咒的,他们倒是飞黄腾达,万事如意,倒是让自己这么一个无辜的好人受了这样多的罪!
他不说话,院长也只得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但就算还要好几个小时才到晨祷的时候,他也难以安眠,总觉得自己像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又像是被贪婪的魔鬼注视着,身上一阵阵地发寒,他起了身,召唤了他的助手,还有几个值得信任的修士,询问了马督兄弟之前的情况,但他们也回想不出什么,就他们看来,马督兄弟已经十分虔诚,“毕竟若翰兄弟就在他的身边,若翰兄弟是那样的有德,又是那样的纯洁,就算是一个真正的恶人,也要被他感动的。”
院长的初衷也在这里,但马督兄弟今天的表现,可不像是一个悔改的人,他的眼睛是那样的凶恶,牙齿间甚至有毒液喷溅出来。
他又询问了若翰兄弟,以及随行的几个修士的情况,也找不出任何可以让他担忧的问题来,若翰与那几个修士都是值得相信的虔诚之人,品德良好,另外,若翰兄弟有着如同参孙(圣经中的大力士)一般的力气,可以亲身携带着那两本珍贵的经书,保证它们不受损伤。
而就在他们准备散去的时候,一个修士仓皇地跑进来,说马督兄弟快要死了。
这次谁都能看出可怜的马督确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他已经虚弱到没有力气阻止人们为他涂抹圣油,抛洒圣水,或者说,他也明白了自己终于要踏上一去不归的道路,他告诉院长说,他要忏悔,院长让其他人出去,坐在他的床边:“说吧,马督兄弟,”他说:“我听着,天主也在听着。”
“……我……我为我犯过的罪忏悔。”马督干巴巴地说,但也只有这么一句。
院长等了一会,不由得感到惊奇,虽然说,忏悔的内容并不苛求完全,但这样无异是在敷衍,他不得不提醒道:“就这样吗,马督兄弟?”
“您还要我说些什么呢?”马督恶狠狠地回答道,“说主已经宽恕我了!”
“我不能,”院长严肃地说:“因为我没有听到你做了真心的忏悔。”
马督的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声音来,不知是在诅咒还是在嘲讽,但院长丝毫不为所动,在犹豫了片刻后,马督才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事情,但这些事情都在他在少年时,在佛罗伦萨犯下的,也不算大过,对自己在1494年的行为倒是一字不提,对那场事故也十分清楚的院长不由得也升起了一丝怒意,毕竟他也是一个佛罗伦萨人,“你还有一桩罪过没说呢,兄弟。”他冷冰冰地说。
房间里又陷入了沉默,马督并不认为自己那时候做错了,查理八世总是要回法兰西的,他成为了佛罗伦萨的总督有何不可?他原本就是佛罗伦萨的王子,是那些见利忘义的商人与下作放浪的娼fu出卖了他,让他被放逐到这里,终日与艰辛的劳作为伴,换取简陋的住所与寒酸的食物,现在他要死了,无声无息地,却还有人用本该的职责来威胁他。
马督是不愿意承认的,但院长出乎意料的坚定,又过了两三个小时,修士们进来更换燃尽的蜡烛,他才终于开口为自己在1494年做过的事情忏悔。
院长轻轻地嘘了口气,他也不再年轻了,熬了一夜后深觉疲惫不堪,脊背更是咯咯作响,他站起身来,想要开口赦免马督兄弟之前犯下的罪过,却被他诡异的神情吓了一跳。
马督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无比诡异的笑容,看上去他像是在极力克制,但还是徒劳无功,“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院长问道。
“还有什么?”马督喃喃道。
“你一定还有什么没说,”院长说:“说吧,我总归是要代天主宽恕你的。”
“是啊,天主总是要宽恕我的,”马督说,他的眼睛突然发出光来,四肢也有了力气,他努力将自己的身体往上抬,痛痛快快地笑了几声:“你还记得我们的若翰兄弟么?”
院长的心猛地坠了下去。
若翰是个弃儿,院长在海水里捡拾到他的时候,包裹着他的是一个精细的亚麻布襁褓,但没有任何记号与性命,他从婴儿的时候,就要比其他孩子长得大,每餐可以吃空一头母羊的汁水,等到他长大了,食量更是如同成人一般,相对的,他的力气也远超于任何人,身材也高大如同棕熊一般,有人猜测,他或许是一个骑士与一位高贵女性的私生子,按理说,他应该得到很好的安排,但他的父母似乎觉得,让上帝来做决定要比增添他们之后的麻烦要来得好。
他就这样在修道院里长大,长大后院长与修士们才发现他的头脑与身体并不成比例,也许私生子原本就是一种诅咒,他有些愚钝,天真,但胜在虔诚,良善,所以院长才会让他到皮埃罗美第奇身边去,因为他不会因为皮埃罗美第奇之前的身份而屈服于他的权势、钱财与威胁,也不会如一些憎恨世俗的掌权者如同憎恨魔鬼一般的修士有意磨折羞辱对方。
但他也应该想到,越是洁净的东西,也越是容易被污染。
早些时候,皮埃罗美第奇,也就是马督兄弟并不懂得若翰是怎样的一个人,他诱惑过若翰,也恐吓过若翰,发现这两种手法都无效后他也沮丧过,但后来,他发现若翰竟然如同一张没有写过字的白纸一般,既然如此,他就毫不犹豫地接手了若翰的二次教育——经过了朱利奥美第奇给他的教训,皮埃罗终于也开始动起了自己的脑子,他明白,在院长的监视下,要明明白白地挑唆若翰,让他为自己做事是不可能的,但若翰的虔诚给他再好也没有的一个机会——一个这样虔诚的人,是绝对无法容忍人们被一个魔鬼欺骗的。
朱利奥美第奇难道不是一个魔鬼么?他在出生的时候,他的生身父亲就死了,那时候他并不曾与朱利奥的母亲结婚,他是一个生来就承载着双重罪孽的婴孩,他有着一双蛇一般的黄眼睛,有着如同魔鬼一般邪恶的面孔,有着分岔的巧舌与污秽的灵魂,但凡人是看不到这些的,他们被他虚伪的表象所迷惑,以为他是一个圣洁的人,就把他捧到高处去。
他只在暗中作恶,愚昧的人是看不见的,但只要聪明的人愿意去看,难道还不能看出他是怎样一步步地将人引入堕落的深渊么?看看那些镜子,看看那些羊绒,看看那些鲜艳的色彩与古怪的工具?还有那种叫做“咖啡”的,仿佛炼狱的泥沼一般漆黑,散发着蒸腾的烟气,说是令人精神振奋,实则令人升起一些亵渎念头的,难道不是只有魔鬼才会热衷的饮料么?
还有与他一起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堕落之人哪,博尔吉亚的恶名,就算是远在偏僻的海岛上,修士们也有所听闻,更别说是那些术士、女巫与精怪了,他是一个教士,如何能够在与如查理八世这般强大的军队的战斗中获胜,还不是因为他能够从地狱中召唤魔鬼么?
还有他说,他能代圣约翰赐福给那些无知的民众,让他们免遭天花这种瘟疫的侵害,但这是真的么,若是真的,为什么那些圣人就不曾做到呢?难道他要比那些圣人更伟大,这怎么可能,唯一的答案,只有——他正是凭借着这种方式,在那些不坚定的民众身上打下记号,好让魔鬼来诱惑他们的。
说来也是院长与其他修士的疏忽,因为若翰不是那种喜爱与外接触的人,所以他们很少与他说外面的事情,他根本不知道朱利奥美第奇是个怎样的人,长期的简单生活,更是让他不懂得应该如何去辨别,分析与甄选,皮埃罗美第奇在成为马督兄弟后,和他相处的时候总是表现的很虔诚,就这一点,他就愿意相信马督,让马督有机会将可怕的毒液注入到他的心里。
马督原先的打算,是想要让若翰相信自己是无辜的,受人陷害的,这样他可以在马督的帮助下乘机逃出去,但他一听说,朱利奥美第奇或有可能成为教宗阁下,成为基督世界的主人,他就嫉妒地发狂,他对自己说,哪怕舍弃了自己的性命,也要看害了自己的魔鬼遭到报应。
于是他就那么做了。
等候在外的修士们突然听到房间里发出了一声饱含着愤怒与痛楚的叫喊声,他们还以为这是马督兄弟发出的最后一声呼声,没想到他们的院长竟然猛地撞开门,冲了出来,他面色青白,嘴唇发抖,几乎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嘶哑着声音问道:“若翰呢?若翰呢?若翰在哪儿?”
修士们都觉得古怪:“若翰已经去了罗马啦,已经去了整整三天了。”他们说:“不是您让他去的么?”
“拦住他,”院长凄厉地喊道:“拦住他……他是要去……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