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机们一阵大哗,他们虽然也年轻过,但大概也没想到,有那么一天,会有一个枢机主教在梵蒂冈宫中的大议事厅里,当着教宗阁下的面与另一个尊贵的枢机如下等人般的殴斗。
“朱利奥!“庇护三世惊叫道。
“约书亚!”这是大洛韦雷枢机在怒吼。
约书亚知道自己不该怎么做——这难道不正是他们希望看到的吗?甚至其中大部分计策都出自于他手,但真正看到这一幕发生的时候,他还是不禁为他的老师,他的主人感到悲痛与愤怒!
朱利奥.美第奇抢走了所有他期望得到的东西,却从未好好珍惜过,卢克莱西亚是,皮克罗米尼也是,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眼前一片血红,耳边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了。
他只想好好地给朱利奥.美第奇一个教训!
朱利奥任凭他打了两三拳,在约书亚的手臂再次落下的时候,他伸出一只手,敏捷地捉住了对方的拳头,另一只手则握拳蓄力一击,打在约书亚的小腹上,把他打成了一粒虾米。
朱利奥站起来,他的嘴角流着血,庇护三世走了一步,又站住了。
“对不起,老师。”他说,就不带一丝犹豫地走了出去。
大议事厅陷入了一片难堪的沉静里,小洛韦雷枢机勉强捂着腹部站了起来,顾不得查看自己的伤势,他关切地望向他的老师,庇护三世,只见这个如同岩石一般固执与坚强的人,仿佛在一霎那间,就被摧毁了意志与精神,整个人都如同火焰中的枯枝一般痛苦地卷缩起来。看着他现在的样子,枢机们才相信他确实已经时日无多——约书亚想要去扶他,却被他拒绝了,圣父就这么站在那里,眼中满是痛苦,注视着被丢弃在地上的法衣与十字架……足足有几分钟的时间,但极其突然地,他又动了起来。
他冲向了朱利奥的书桌,提起羽毛笔,蘸了蘸墨水,迅速地写下了一份敕令,又大叫着,让约翰修士拿来印油,在敕令末端的签名旁印下了自己的渔夫戒指,然后他又以一个七十岁老人不应有的速度,捡拾起地上的法衣、圆帽、十字架,还有戒指,连同敕令,一同塞到约书亚的怀里,“去!”他殷切地望着自己的另一个弟子:“去,约书亚,去追上朱利奥,告诉他,我任命他做佛罗伦萨的大主教,让乔.美第奇回到罗马来!”
约书亚的心中一阵翻腾,嫉妒的火焰方才升起,却又被庇护三世眼神中所含的期望熄灭了,他还是第一次,在庇护三世的眼中看见自己,完全的,唯一的:“如果这是您的愿望。”他说:“我会去的。”
他没有再做拖延,立刻奔出了大议事厅,他的父亲,;大洛韦雷枢机伸出的手差一点就抓住了他,约书亚知道,按照大洛韦雷的本意,朱利奥.美第奇应该被他们留在罗马,然后,等他登上教皇之位的时候,他的父亲会用一个沉入台伯河的美第奇来做庆祝的礼物!
或许任凭朱利奥回到佛罗伦萨,之后会带来一些麻烦,但现在,他才是庇护三世的继承人,他绝对不会如美第奇一般,令老师失望的!
约书亚凭借着对朱利奥的了解,他没有乘坐马车,而是从马厩里直接选了一匹强壮的阿拉伯马,从梵蒂冈大道追了过去,果然,他在罗马城外追到了朱利奥,朱利奥一见到他,就什么都明白了——约书亚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说些什么,譬如说,若是朱利奥就此留在了佛罗伦萨,永远不要回罗马,无论是继续作为大主教,还是一个俗人,他们,或许还能继续以朋友的身份相处。
但这次朱利奥没有等他。
索德里尼的家长打了个寒颤,已经两月中旬了,他又披着河狸皮斗篷,按理说,不应该冷成这个样子,但不知为何,当他看到现在的市政府,原先的美第奇老宅屋檐与墙壁上装饰着的小球纹章时,还是忍不住心底生寒——索德里尼枢机对他怒目而视,他十分厌烦这个兄弟,但与他一个母亲的也只有那么一个窝囊废,别无选择的他也只得将这个一无是处的人扶上佛罗伦萨第一旗手的位置。
“等到投票结束,”索德里尼的家长喃喃道:“我们就把那些小球拆掉吧。”
索德里尼枢机扭过头去,他根本不会去畏惧那些小球,当然,在僭主老科西莫.美第奇还在的时候,索德里尼家族或许必须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现今呢,美第奇家族自1494年来就一蹶不振,人口凋零,如果不是庇护三世身边还有一个朱利奥.美第奇,他们别说重新回到佛罗伦萨的决议层,就连在佛罗伦萨立足都几乎不可能。
而且他还有着大洛韦雷枢机这么一位强大的盟友,如果他们的计划能够成功,那么他们就再也不必因为朱利奥.美第奇而被百般擎肘了。
哦,当然,他记得还有一个乔.美第奇,但朱利奥.美第奇大大地失策了,他不愿意离开庇护三世身边,又不愿意将佛罗伦萨交给别人,就让乔.美第奇来代替他监视这里,但乔是什么玩意儿?一个脑子里全都是乳酪与奶油的蠢货罢了,缺乏勇气,又不善谋断,就连选择早餐的样式都要犹豫再三,不过今晚,他也被释放了,索德里尼的人站在他身边,不允许他随便说话,影响投票的结果。
佛罗伦萨的人们逐渐到齐了,虽然说是所有人,但真正有投票权的还是三千人议会中的成员,他们先去领取了红色与黑色的小球各一只,然后紧紧地握在手里,或是放在口袋里,排成如同长蛇般的队伍。
等到投票开始,他们就往一个仅有一只圆口的箱子里投票,红球代表他们不赞成驱逐美第奇,黑球的意思则相反,而那些死死握成了拳头的手,保证了无论是谁都别想窥见小球的颜色,免得他们因为寻求正义而遭到报复——虽然他们除了寻求正义之外,也寻求着索德里尼家族的金弗罗林。
索德里尼家长的第一旗手就是这么来的。
不过在投票前,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索德里尼的家长还是以第一旗手的身份发表了演讲,除了卡博尼家长与内里家长的不幸外,他还针对美第奇家族对佛罗伦萨犯下的三桩可怕的罪行做了一番绘影绘色的描述。
第一:美第奇的朱利奥,为他们的敌人,卢卡城建了高大的城墙,却没有为自己的城市佛罗伦萨做过什么,这难道就不是叛国么?
第二:他又在佛罗伦萨的城外,收罗流民,建了新城——这些数以万计的流民,难道不是对佛罗伦萨的威胁么?
第三:羊毛脂与羊绒本就是美第奇家族为了替皮埃罗.美第奇赎罪而奉献给佛罗伦萨的,那些提起羊毛脂,与为羊绒染色的药水居然还要他们支付不菲的报酬,难道不是一种卑劣无耻的诈骗么?
这些经过索德里尼枢机再三润色的词句确实成功地煽动起了一些人的情绪,在“驱逐美第奇!”“索德里尼万胜!”的呼喊中,投票开始了。
队伍移动的很快,不一会儿,已经有几百人投了票,其中的大多数人都在投票前看索德里尼家族的人,有些还会朝他们眨眼睛,然后才将小球投入箱子——索德里尼的家长开始松弛下来,心不在焉地到处乱看,这么一看,他就又看到了矗立在市政府广场上的大卫像。
这尊由米开朗基罗在法国的布雷斯特完成,又不辞辛苦,千里迢迢地从法国运回佛罗伦萨的雕像,获得了佛罗伦萨人的一致称赞,索德里尼的家长起初的时候也是颇为欣赏的,但既然他成为了第一旗手,不免也想表现一番对于艺术的鉴赏力,于是他就召来米开朗基罗,告诉他说,这尊雕像不可谓不伟美,只有一样缺憾,那就是鼻子太大了。
那个混蛋米开朗基罗看了他一眼,谦卑地承认他说的对,就重新建起脚手架,爬了上去,装模作样地磨琢了几下,又问他,现在是不是合适些了?
他说,是啊。
没想到,那个无耻的工匠只是在爬上去之前,在手里捏了一把大理石粉,他根本没去修正那个鼻子,只是撒了应当受到尊重的第一旗手一身白灰而已!
索德里尼的家长愤怒不已,但因为他的兄弟严厉地警告了他,先将美第奇家族的事情处理完毕,再论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他非得先将米开朗基罗扔到监牢里去不可!后来他还听说,大卫的原型就是那个朱利奥,美第奇——这就更加令人难以接受了——等到投票结束,他就命令索德里尼家族的士兵将这尊雕像敲碎,扔到阿诺河里去!
自然的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了,索德里尼枢机命令士兵们点燃火把,市政广场顿时灯火通明。
就在约有四分之一的民众投出了小球的时候,从广场一侧毫无预警地传出了马蹄敲打与车轮滚过石板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它们听起来是那样的清晰响亮——简直就像是落在了人们的心里。
乔.美第奇的眼睛一亮,猛地挺了挺早已不存在的腰,而索德里尼的人们,以及美第奇的敌人们,佛罗伦萨的民众们都突然紧张了起来。
一辆由两匹神骏的浅金色阿拉伯马牵引着的黑色马车从黑暗中缓缓地驶入佛罗伦萨人的视野,没有等到索德里尼家族的士兵喝问,车夫就跳了下来,打开了车门,朱利奥.美第奇从里面走了出来。
索德里尼枢机的视线在他身上一停,就几乎大笑出声,看来,罗马的洛韦雷枢机还是相当得力的,看看,美第奇竟然是穿着一身寒酸的黑色法衣来的——无论是他被教宗阁下厌弃,还是自己放弃了教职,他都无法挽回美第奇家族被驱逐的命运了。
“让我们看看是谁来了?”索德里尼枢机讥讽道:“公民朱利奥.美第奇么?”
他这是在嘲笑1494年的时候,因为皮埃罗的出卖,佛罗伦萨人对美第奇家族的人充满了仇恨,所以当时的乔.美第奇,与朱利奥.美第奇不得不以公民的身份进入佛罗伦萨的事儿。
“不,”朱利奥.美第奇平淡地说:“是朱利奥.美第奇枢机,以及,佛罗伦萨城的大主教。”
他向众人走去,一边向身后伸出手,一个与他有着相同的黑色卷发,却有着一双碧色眼睛的小科西莫.美第奇抱着一摞物事从后面赶了过来,将法衣与圆帽等一件件地交给他。
他重新穿回了法衣,戴上圆帽,挂好十字架,套上戒指——深红色的绢绸与黄金在火把的亮光下熠熠生辉,几乎令人无法直视——然后,这个如同魔鬼一般,俊美到能够令人瞬间堕落的年轻枢机向快要高兴得流泪的乔.美第奇摆了摆手:“过来,乔,”他亲密地说:“你可以回罗马了。”
乔.美第奇看了看左右,一把将索德里尼家族的人推开,连蹦带跳地,活似一只圆球地滚到了朱利奥的身边,打开敕令仔细地瞧了瞧,又眉开眼笑地转过去让面色灰白的索德里尼一行人看看清楚。
“那么。”朱利奥.美第奇从容地走到了索德里尼枢机的身边,说道:“继续投票吧,诸位。”
他意味深长地说:“我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