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勒德一直跟随到卢卡人到一个足以容纳一百个人在里面洗浴的池子里,池子里碧波荡漾,只是在这样的天气,除非想要去死,不然不会有人愿意跳到这样冰冷的水池里。水池里也没有人,只有堆叠得整整齐齐的石砖,马丁跑过去看,石砖的表面十分粗糙,还在不断地冒着小水泡,他闻到了咸涩的味道,像是从干鱼身上闻到的,他左右一看,发现没人注意他,他就伸手到水里,捞了点水放在嘴里一尝——又苦又涩。
他在那里啊呸啊呸,自然也被人们注意到了,不过他们现在有更需要关注的东西,也就放任他去了——在圭尼基家长达尼洛的指挥下,几个工人从池子里捞出了几块砖,一个学士上去用小锤子敲了敲,又放在阳光下看了看颜色。
“若要完美,还需要更多时间,”朱利奥说:“但现在做到这一步,就已经足够了。”
小马丁举目四望,他看到一些工人正在忙于焚烧石灰石,贝壳,粉末里加小块的浮石,搅拌均匀后,放入木头的模具。他走过去,一个工人不满地向他“嘘!”。他只得悻悻然地走开,在不远的地方,还堆着更多的石砖,但他还没靠近,就有更多人对他怒目而视。
“这些砖还要放上两天呢。”德西修士把他拽回来,“现在它们可是很脆弱的。”
“竟然是烧砖么?”
“不,是水泥。”德西修士小声说。
“希腊人和罗马人用的水泥?”马丁问道,但还没等他得到答案,一阵骚动与吵闹声就突然击破了这片详静。
“发生什么事儿了?”马丁说,这次他没去等答案,就兴冲冲地跑过去,自己寻找事故的缘由去了。
他看见一群工人压着一个男人走过来,工人们义愤填膺,但那个窃贼,衣着齐整,面色红润,不像是需要依靠偷窃为生的样子,他一见到卢卡的大主教,就马上跪了下去,去吻他的脚,但大主教立刻就将脚缩了回去,而他也马上被人们按在了地上。
“他偷了什么?”阿尔弗雷德.卡斯特鲁奇奥问道。
“石砖。”工人回答道,于是所有人都露出了原来如此与理所应当的表情,只有朱利奥忍不住扶额。
“他为什么要偷石砖?”马丁在人群外小小声地问道,而德西修士用更小的声音回答他说:“因为他以为这是圣物!”
马丁.勒德现在一听圣物这个词都能听到金币在叮当作响:“这是什么圣物?”他瞥了一眼四周,如果说是圣物,这也太多、太重了吧,就算是罗马的教士也没那么疯狂。“这不是什么圣物,”德西修士无奈地说:“但附近的人们都这么认为。”
“我不明白。”马丁迷惑地说。
“是这样的,”德西修士比了比他们身边的地基,“用你聪明的心计算一下,”他说:“这样的沟渠环绕整个卢卡,有一万五千尺之多,而卢卡大约有四千五百名名强壮的工人,你觉得,这些人做完这份工,需要多少时间?”
马丁低着头,迅速地用手指比划起来,一边默默地蠕动着嘴唇,正如德西修士保证的,他确实擅长数学,不一会儿,他就得出了答案:“三年?”
德西修士同情地摇摇头。
马丁原本就圆溜溜的眼睛瞪大了,“三个月?”他不可思议地低喊道。
“我可怜的孩子。”德西修士说:“是三周。”
“这不可能!”马丁叫了出来,幸好德西修士马上按住了他的嘴:“对,没错,我亲眼看着它被造起来的。”
“呜……”
“所以你明白那些人为什么会以为这是圣迹了吧!”德西修士说:“想想看吧,你生活在一座城市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就有那么一天,突然之间,他们到了城外,看见一条犹如河流一般的巨大沟渠就横在自己面前……就像是天上的雷霆劈下来造成的,但它明明是那样整齐,那样壮观,不要说卢卡城内外的人了,就连那些亲手做工的人,都时常会偷拿一点水泥放在布袋里做护身符,因为他们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能完成这么可怕的工程了。”
德西修士放下手:“有人说,是天使在夜里,人们都睡着的时候,从天上下来,帮着卢卡的大主教铲土——就像孩子在地上划上一条线,完全是因为卢卡的大主教是个虔诚的人,天主听到了他的祷告,才派天使从天上来帮助他,这本不是凡人可以做到的事情——但他做到了。”
而另一边的朱利奥.美第奇也正在头疼,按照此时的法律,盗窃的罪名是很重的,而且几乎全看当时执法者的心情,还有犯罪者的身份,一个农民偷猎了领主的野鸡就要被绞死,一个贵人偷了某人的贞洁或许只会被罚上几个金弗罗林——但谁来告诉他,一个人偷了一块水泥砖应该处以怎样的刑罚?
但如果不加以处罚,这些人就不断地来偷,如果他们只是偷回去砌墙,铺地,朱利奥还不会这么发窘,问题是,他们是拿回去当圣物供奉——除了摆在祭坛上,藏在圣物室,敲碎了放在圣物盒里之外,他们还珍重其事地拿来……吃啊!
但要处罚……就算只是处以罚金,朱利奥发现自己也做不到,嗯,不是谁都有罗马教士的脸皮的。
“就罚他在这里做三天的工吧。”朱利奥说,这样他就不会把看着做出来的东西当作圣物了吧。
他不知道的是,这时候,远在罗马的皮克罗米尼枢机已经接到了家族修士写来的信件,与水泥的样本。
“是时候了!”他大叫道:“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这位年逾六十的老人如同青春重返了一般,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一边大声召唤着他的仆从,很快,从罗马的皮克罗米尼宫里,奔驰出许多信使,他们带着地契、汇票、文书等等消失在黑暗里,又悄悄地从某位圣廷重臣,或是显贵达人的宅邸里离开。
而正在忙碌于法国与那不勒斯事务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直到在教廷内部会议上,皮克罗米尼枢机公然向其递交了来自于卢卡教区的请愿文书,请求圣父派出圣礼部的列品调查员,对卢卡的神迹进行调查——亚历山大六世很清楚,列品调查员时常被人们称之为“魔鬼辩护者”,因为他们往往并不是真的依照事实说话,有些时候要看贿赂是否能够满足他们的胃口,或是出于权势或是姻亲之间的利益交换,又或是教皇以及某个枢机主教暗中给予的吩咐——但既然皮克罗米尼枢机已经提出来了,就表明这件事情他早已有所安排。
教皇可以说是怒气冲冲地回答了梵蒂冈宫,他召来了洛韦雷枢机主教,但洛韦雷主教也不明所以,教皇随即想起约书亚.洛韦雷已经不在皮克罗米尼枢机身边了,他不禁头痛得厉害,又不得不叫来约书亚给他治疗——果然,就在内部会议的当天,卢卡的神迹就流传到了罗马的每一个角落,每个人都在讨论此事,虽然有些人并不相信,但圣年的时候,罗马最多的是什么?当然是最虔诚,最狂热的教徒,这个消息犹如给了因为修士与教士们的敲诈勒索而心身疲惫的他们一剂强心针,他们又开始奔波于各个教堂与朝圣处,感谢天主与圣灵在圣年将尽之时赐予人类的奇迹,任何一个敢于在公开场合质疑此事的人会被他们徒手撕碎也说不定。
亚历山大六世借着病倒的名义,迟迟没有派出调查员,不过皮克罗米尼枢机丝毫不以为意,虽然现今的教会,已经不会将一个尚在人世的人列入圣品,但若是谁能在回归天主身边之前就能显现神迹,就算是罗德里格.博尔吉亚……做什么之前也必须考量再三——就像他现在愈发忌惮皮克罗米尼枢机,却始终不敢轻举妄动——他的荣耀与权势正从民众的信仰得来,而民众的信仰也一样能够将他毁灭。
皮克罗米尼枢机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朱利奥.美第奇得以重新以一个辉煌的姿态返回到罗马人们的视线里,而随着卢卡城墙的建起,这样的神迹,也可以说是个人的灵迹只会愈发真实,等到人们都去卢卡朝圣了,亚历山大六世就别指望能如之前那样,指个多明我会的修士过去就能威胁到朱利奥.美第奇。
“朱利奥.美第奇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亚历山大六世在苦恼之余,这样问道,而他的身边只有约书亚.洛韦雷。
约书亚的动作停滞了一下:“朱利奥.美第奇……是个,”他有些不甘心地说,“一个优秀的人。”
“我不认为有人能够比你更优秀,”亚历山大六世安慰地道:“不过我想你应该还是很了解他的。”
“皮克罗米尼老师说过,”约书亚低声说:“他是生来属灵的,谁也无法与之相比。”
亚历山大六世笑了笑,他并不相信这个,人生来有罪才是真的,而他则乐于享受这份罪过:“皮克罗米尼枢机太固执了,他被小人蒙蔽了,完全看不出你们之中谁才是最出色的。”他注意观察着约书亚的神色——可惜,他看到的东西却让他心情变得沉重起来,他当然知道,约书亚.洛韦雷作为皮克罗米尼枢机的弟子,对朱利奥.美第奇一向是嫉妒在心的,凯撒也是,皮克罗米尼枢机对朱利奥.美第奇的偏心完全是赤露露的,丝毫不加掩饰——但约书亚的神色说明,除了嫉妒之外,他并没有多少不服气的地方。
“我相信他一定也有不好的地方,只是你们的老师看不见。”亚历山大六世进一步地劝诱道。
“如果一定要说他有什么不好的地方,”约书亚说:“大概就是过于优柔,以及天真,这点皮克罗米尼老师也很不满意,但……”他垂下头:“朱利奥是那种真正怀着仁慈之心的人。”
圣父抿起了嘴唇。他得到了答案,就将约书亚遣走了,又叫来了自己的秘书杜阿尔特。
杜阿尔特向他鞠了一躬:“有什么要吩咐我的,圣父?”
“我记得在凯撒去法国之前,”亚历山大六世说:“他在他房间的壁炉里烧掉了一封厚重的信件,你还留着那些残缺的纸张吗?”
“抱歉,”杜阿尔特为难地说:“您那时……”
“好吧。”亚历山大六世挥了挥手:“我知道你的记忆力很好,这样,你去找找有没有朱利奥.美第奇亲手写的信件或是抄写的文书,去看看,是不是与那残件上的字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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