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不堪的闹剧在黎明降临后方才结束,差点被自己的父亲杀死的是玛利亚的儿子,虽然她同样爱自己的一双儿女,但显然,儿子对于此时女性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接到卢克莱西亚的信件,匆匆赶来的朱利奥用圣水(盐水)不断地冲洗孩子的伤口,然后缝合,裹扎——接下来就只有祈祷了,他有意培植青霉素,但这不是一次两次就能成功的,而且因为这种做法简直近似于巫术,即便在皮克罗米尼枢机主教的府邸,他也要谨慎从事。
卢克莱西亚有点担心玛利亚现在的状态——她昼夜忙碌不休,不是照料儿子,就是祈祷,还要为了孩子的性命举办弥撒与做圣事,肉眼可见地,她消瘦了下去,双腮凹陷,皮肤暗淡,只有眼睛始终闪闪发亮,除了儿子,她将女儿也带在了身边,卢克莱西亚和教皇的情妇茱莉亚想要代为照顾却被她婉拒了,不过想想也是,险些杀了儿子的就是他的父亲,玛利亚现在除了自己谁也不信也很正常,她也不再回银宫,而是在罗马城中一所比邻皮克罗米尼宫的小楼里住了下来,一来是为了便于看顾还在皮克罗米尼宫养伤的儿子,二来也是为了避免胡安的骚扰与攻击。
就像是曾经的玛德莱娜.美第奇,亚历山大六世也在儿子与媳妇的争执中毫不犹豫地站在了胡安一方,他不但没有惩罚胡安,反而严肃地指责玛利亚,认为正是她的轻浮无德才导致了这一悲剧,哪怕她私通的对象正是他的长子凯撒,玛利亚看似默然承受,但卢克莱西亚总觉得她的嫂嫂并非是这种忍声吞气之人——不过鉴于教皇的态度,她只得转身去祈求小姑子卢克莱西亚的帮助,在卢克莱西亚的指引下,她寻求到了皮克罗米尼枢机的庇护——亚历山大六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或者说,是在某些前提下,愿意信守承诺的人,他有他的雄心壮志,而这份雄心壮志缺少不了皮克罗米尼家族与皮克罗米尼枢机的支持,所以,胡安虽然敢殴打和威胁自己的妻子玛利亚,却不敢对皮克罗米尼枢机麾下的小崽子轻举妄动。
他在皮克罗米尼宫外徘徊了好几天,但玛利亚深居简出,他的儿女则根本不出现在外人的视野里,他性情急躁,在做了几次无用功后,不得不悻悻然地回到了娼妓和葡萄酒的怀抱里。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窥视着小楼的时候,玛利亚正跪在仁慈的圣母玛利亚像前,在这位与自己同名的圣母的注视下,闭着眼睛,合拢嘴巴,心中酝酿着毒液。
台伯河是一条贯穿罗马西部的河流,在城内,它的水流黝黑平静,和缓宜人,直到河流中段的台伯河湾,水流才陡然变得湍急起来——这里有着一座新月型的狭窄岛屿,只有一千尺长与三百尺宽,它的由来有许多传说,有人说,在公元五百多年前,愤怒的人们将一个罗马暴君投入台伯河,污物和淤泥在他身边堆积起来,因而形成岛屿,也有人说,是塔尔奎尼人在被罗马人赶出这里之前,将所有囤积的小麦投入河流,就此逐渐变作一个小岛,不过在古罗马时期,无论哪一种传说,都足够不祥,因此在那个时代,台伯岛只是个囚禁罪犯与麻风病人的地方。
现在它能够成为一个圣地,还要托福十世纪的罗马皇帝奥托内三世,他在岛屿上建起了教堂,还把小圣保罗和圣巴托洛梅奥的遗骸放进教堂之中,几经辗转,如今这里属于卡塔尼家族,十三世纪,他们家族中的一员成为了罗马教皇,因此卡塔尼在十三与十四世纪曾经显赫无比,只不过现在已经没落了,不过就算是没落了,他们递出的橄榄枝还是不由得让胡安喜出望外,这不单单是对亚历山大六世的,或是博尔吉亚家族的,还有的就是对胡安本人的,鉴于胡安的放浪无行,懦弱愚蠢,罗马城里几乎没人对他有好感,遑论臣服,卡塔尼家族的邀请完全可以说是胡安期待已久的一份荣耀与肯定,因此他忘却了自己对于罗马城内层出不穷的刺客的恐惧,甚至没有告诉自己的父亲——他认为这该是一份惊喜,就带着两个侍从去了约定的台伯岛。
或许也正是因为约定的地点是台伯岛,两座桥梁将它与台伯河两岸连接起来,而其中一座,连接着圣天使区,距离圣天使堡不远,胡安只需要奔驰入内或是大声呼喊,就能获得救援。他怀抱着这样的侥幸想法,忐忑不安地进入了台伯岛的圣巴托洛梅奥教堂,这里归属卡塔尼家族后,卡塔尼家族在教堂周围增设了不少建筑,让它从一座庄严的圣殿成为了一座森严的堡垒,不过巍峨的红色外墙不曾让建筑的壮美逊色半分,只是在深夜,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座矗立在天地之间,掩蔽了所有耳眼的怪物。
胡安努力挺起了胸膛,命令自己的侍从紧紧地跟在自己的身后,点燃和举起了火把,他和卡塔尼家族的人约定在圣巴托罗梅奥教堂一侧的钟楼上见面。一路上,正如卡塔尼家族的信件上承诺的,没有任何人来阻挡或是窥视他们,四周寂静,除了台伯河日夜不息的奔流呼啸之外就连最嘈杂的虫子,最淫荡的野猫或是最轻浮的夜莺也未曾发出一点格外的声音,他们一路无阻地走到了钟楼下方,钟楼的门打开着,里面黑沉沉的一片,胡安和他的侍从走出进去。
罗马人会记得这个日子,因为这正是博尔吉亚家族中最为恶名昭彰,却又最具魅力的一个,邪恶,残忍,暴戾的天才终于摆脱他的父亲与命运给予的荣耀与桎梏,解下了红色法衣转而穿上盔甲,从一个教廷亲王转而成为一个统帅的日子。
可怜的胡安.博尔吉亚被人从台伯河里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半浮半沉在一艘腐朽的小船上,凯撒被亚历山大六世命令去迎接回自己的弟弟,这也是胡安成为教会军统帅后第一次得以与凯撒安安静静地度过一段不短的时间,他面色青白,头发纠结,皮肤肿胀,他看上去甚至不再那么可恶了,凯撒用一张敞篷的马车运载他的弟弟,他坐在死者身边,完全不顾胡安身上的水沁透他的丝绒法衣,他的头脑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心中的情感更是难以辨识,他不喜欢胡安,只因为父亲的偏爱,胡安才得以一平庸之身篡夺了他一直渴望的地位与身份,他也想过,终有一日,他会亲手将匕首刺入血亲的胸膛,但这终究只是……想法,他仍然在寻找其他的解决方法,但在看到无声无息躺卧在潮湿泥地上的胡安时,他确实感到了锥心的痛苦。
但这种痛苦在他带着胡安进入到圣父的住所后就很快消失了,亚历山大六世的眼睛里没有其他人,没有凯撒,也没有卢克莱西亚,在教皇缓慢走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畏惧地后退,亚历山大六世没有哭嚎,没有流泪,神色与其说是平静倒不如说是僵硬,他急促地呼吸着,几乎是扑在了胡安的身上,虽然之前凯撒已经为胡安整理了一番妆容,但一个死者的面孔永远不会好看,那青白肿胀的皮肤,那扭曲凝固的肌肉,那不甘心的眼睛——上帝啊,他仍然在看着,仿佛在搜索着凶手的踪迹,教皇匍匐在自己心爱的小儿子身上,教皇尊贵的白色长袍覆盖住了肮脏腥臭的污泥,他浑身颤抖,难以说出哪怕一句话。
胡安.博尔吉亚的葬礼很快辉煌又浩大地举行了,对于这个人,罗马人没有丝毫好感,就连他的同僚与下属也是一样,只是为了讨好亚历山大六世,他们还是穿上了肃穆的黑衣,跟随在游行队伍后面装模作样地哭泣了一整天,而真正应该哭泣的人,却从未在他们面前流过泪——卢克莱西亚在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命令下回到了修道院——被隐晦地监管了起来,而他召唤了他的长子凯撒。
教皇的密室位于其卧室的后方,未经召唤,即便是教皇最为信任的秘书杜阿尔特也不能迈入半步,就连凯撒与卢克莱西亚也几乎从未涉足此地。这个房间出乎意料的简朴,比起教皇的密室它更符合罗德里格.博尔吉亚的另一个身份——圣殿骑士的至尊大师。青黑色的石砖墙壁上悬挂着大师的袍服,武器与盔甲,还有面目狰狞的刑具,以及嘲讽般的,一个木头的黑色大十字架。房间里没有壁炉,只有烧得焦黑的铁质炭盆与捣碎木炭的火叉,因此整个房间即便在六月间还是不可避免地充满了阴冷潮湿的气息。这里甚至没有一把椅子,父子两人面对面地立着,犹如两枚钉在地上的木桩。
“看着我,”亚历山大命令道:“看着我。”他说。
于是凯撒抬起头来,他不曾预料到的是,接下来他就遭到了重重的一击,他跌倒在地上,头脑嗡鸣,面颊滚热,然后他就听见了刀剑被拔出鞘的声音,他立即跃起身来,随即一道剑光就落在了他原先的位置,神圣的红色法衣被割裂,露出里面的皮革紧身裤与靴子,“这可不是一个神职人员应有的衣着。”亚历山大六世讥讽地说道,他同样身着累赘的白色法衣,却丝毫不受长袍与平口便鞋的影响,他身材魁梧或说臃肿,移动起来的时候却犹如小鹿一般轻盈,他手中的武器有着巨大的护手与配重球,重量可能超过六磅,教皇挥动它的时候却如同在挥舞赐福的布条,丝毫没有拖沓或是吃力的感觉,但当凯撒随手抽出一柄单手斧来抵抗的时候,却仍然感觉到像是有一座山峰向着自己碾压过来。
凯撒听见了金属撞击时发出的尖锐声音,紧接着,他手臂上的压力突然消失,那柄看似应当被九尺巨人使用的爱尔兰斩剑竟然犹如张开翅膀的鸟儿一般翻转着,从上方滑向左侧,而后上掠,他只来得及将单手斧匆匆竖起抵挡,随着沉闷的咔嚓一声,单手斧坚硬的胡桃木手柄被斩断了,凯撒膝盖一曲,身体下滑,躲过了随后而来的剑刃,在剑刃之后,是亚历山大六世无比冷酷与冷静的眼睛,凯撒从未有这样的明悟——这或许并不是一次练习或是测试。
博尔吉亚家族的一对父子在密室中沉默地对战,亚历山大六世作为圣殿骑士团的至尊大师,武技高超并富有经验,而他的儿子,凯撒.博尔吉亚或许在经验方面有所不足,但他聪慧,敏锐,而且身强力壮,他无法击败自己的父亲,但他的父亲也无法致他于无可挽回的失败境地,他们就像是两只势均力敌的公牛,浑身火热,眼睛血红,渴望着将对方践踏在脚下,却心知肚明,这是不应该与不可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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