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在深夜从圣彼得广场疾驰而出,奔向距离梵蒂冈圣城附近的一个城镇,马车里是两名教士,有六名圣殿骑士策马护卫,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城镇的长官,向他索要了所有出生在十年间六月和七月孩子的名册,他们按着这份名册一个一个地找过去,选择了三个面色红润,身体健康的男孩——对他们的父母来说,这些孩子都是要到主教身边去做侍童的,他们各自获得了十枚金杜卡特的赏赐。
三个男孩旋即被带到英诺森八世为自己修建的石楼里,那里有一名教皇最为相信的占星师,他查看了每个男孩的眼睛,耳朵与胸膛,带着“鸟嘴面具”的医生则确定他们皮肤洁白,内脏齐全,又有教士来为他们祈祷,念经和泼洒圣水,男孩们为此惶恐不已,不过,不会有人去在意他们的心情,他们换了一件圣洁的白色亚麻长袍后被送进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甚至比他们梦境中的天堂还要来得富丽堂皇,弥漫着白色的水雾与乳香的气味,可是他们都闻到了一股难以掩盖的腐朽气味,这是死亡迫近的气味,只是男孩们还不懂得。
在被蒙住眼睛之前,他们只看到了一张华美的大床,床边垂着帷幔,床下是一张可以抽出的小床,这是给服侍教皇的修士或是嬷嬷睡的,两个强壮的修士将一个孩子放在这张小床上,用丝带束缚住他的四肢,一个医生拿着牛的血管过来,他们将孩子小臂部位的血管切开,插入牛血管,另一头送到帷幔里,帷幔里的教皇一感到有什么在碰触自己的嘴唇,就立刻咬住,用他所剩无几的力量猛烈地吸吮起来,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但他仍然希望年轻男孩的血能够给自己带来一丝生机。
这几乎已经不能说是医术或是巫术,但或许真的有些道理,就如古罗马人认为吮吸角斗士的血可以治愈癫痫那样,男孩的血似乎也带给了教皇英诺森八世一线渺茫的希望,他挣扎着,每天都有神父给他涂抹圣油,但他就是不死。
三个男孩无一幸存,得到这个消息的罗德里格.博尔吉亚只是皱了皱眉头,“给他们家人三十个杜卡特,每人。”
“感谢您的仁慈。”修士说,然后就转身去办这件事儿了。罗德里格在他身后丢开羽毛笔,往后一靠,从英诺森八世做出最后的努力——召集十字军失败之后,圣厅里的战场就只有他和洛韦雷了,但教皇暂时还不能死,就在几天前,他刚接到消息,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长,洛伦佐罹患上了无法治愈的重病,他在教皇争夺战中的最重要的玛砝码就是美第奇的金库,如果在洛伦佐拿出他承诺的支持之前就死了,那么这次他很有可能就此功亏一篑,而且他可能不会再有机会了,就像洛韦雷如果失败了,他也不会再给洛韦雷机会。
“叫路易吉……不,凯撒来。”罗德里格喊道。当他现在的长子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不是没有几分迟疑的,相比起早已成人的路易吉,凯撒今年也只有十六岁,即便他身材高大,举止沉稳,但在很多人眼里,他仍然是个孩子,他不确定凯撒是否能够做好这件重要的事情。
“有什么我可以为您效劳的吗?枢机?”凯撒问道,之前他恭恭敬敬地亲吻了父亲手指上的戒指。
“一件重要的事情,”罗德里格说,他也只有凯撒了,他的次子胡安是一个懦弱好色的混球,而三子艾弗里还是个幼童,女儿卢克莱西亚根本不在他的考量之内,“我要你秘密地去佛罗伦萨,”他说:“带着朱利奥。”
凯撒点了点头,他没有急着追问,如果有什么要让他知道的,那么罗德里格一定会告诉他的。
“你带朱利奥去见洛伦佐,要求他履行我们之间的契约,”罗德里格说:“然后,你要带着他给你的东西尽快返回罗马……那个可悲的叛徒随时可能会死,你回来的时候,我或许已经被关进了西斯廷,如果那样,不要惊慌,去找米盖尔,米盖尔那里有如何与我取得联系的办法。”他停顿了一下:“你需要带回的东西很重要,失败成功都在此一举,我的儿子,我将朱利奥交给我,但乔会在我这里,我赋予你权力,向洛伦佐承诺所有他希望听到的事情,只要他的付出令我满意,美第奇家族也能够获得丰厚的报偿——在我成为教皇之后,去吧,去吧,我的孩子,让我看看你是否如我期望的那样出色。”
“但皮克罗米尼枢机那里……”
这句问话让罗德里格一下子笑了,“我真高兴你还保有着一点纯洁的天性,”他说:“放心,皮克罗米尼主教一定会放行。”
皮克罗米尼枢机当然会放行,相比起在罗马成为罗德里格的人质,被带回佛罗伦萨至少可以保证朱利奥性命无虞,他可以说是罗德里格的一份诚意,虽然说,罗德里格一旦失败,他的子女以及身边的人都要遭到清算,但皮克罗米尼枢机认为,只要有自己在,朱利奥重新回到罗马也不过是两三年的事情。
他们当夜就离开了罗马,罗马的喧哗与灯火被抛在了身后,朱利奥与凯撒面对面地坐在马车里,马车一路疾驰,他们身边是圣殿骑士教团的军士与骑士。朱利奥将手放在打开的窗户边,满面忧心地凝望着月色下的荒野与树林,他对洛伦佐.美第奇几乎没有印象,他们在距离佛罗伦萨很近的比萨读法学与神学的时候,这位佛罗伦萨无冕之王的妻子和孩子都来探望过他,但洛伦佐因为疾病缠身,无法长途跋涉而只能留在佛罗伦萨。
但要说感到陌生,朱利奥并不这么认为,洛伦佐给他的爱或许比给自己的儿子乔的还要多,他虽然跟随皮克罗米尼主教生活,但身边永远不会缺少美第奇家族的朋友和仆役,他的一些古怪甚至有些奢侈的想法也一直有着这位伯父的支持——埃奇奥嘲笑他就是童话中的王子,有着一个永不枯竭的钱箱(列奥纳多说他这纯粹是嫉妒)。
他们在数日后赶到了卡雷奇的美第奇别墅,在洛伦佐感觉自己再也无法支持的时候,他就让朋友们陪伴着来到这里,在朱利奥和凯撒走向他的房间上,在走廊上遇到了一个神情奥妙的修士,他矮小,丑陋,瘦骨嶙峋,面色枯黄,看上去很像是一个病人,但他的眼睛简直就如同被闪亮的雷电充斥着,在看到凯撒的主教装束时,他不但不行礼,还高叫:“罪人!”
“他是谁?”凯撒问道。
“萨沃纳罗拉。”有人这样说道,接下来,凯撒也没能就这个问题继续下去,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他和朱利奥冲进了洛伦佐的房间里,洛伦佐正在和他的父亲那样,单独将自己的长子皮耶罗喊到床边口授机宜,“要在公众面前保持谦卑,时刻铭记佛罗伦萨的人民就是他自己的孩子……要感恩人们对自己的支持,让人民看到实质性的利益与你的行动……”这些话听似空洞,实则美第奇家族能够一直在佛罗伦萨屹立不倒的秘诀,可惜的是,就算是洛伦佐,也必须承认自己的长子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他傲慢又不懂得伪装,在看见凯撒与朱利奥一前一后进入房间的时候,皮耶罗愤怒地站了起来,想将他们驱赶出去。洛伦佐阻止了他,“这是我的债主来了。”他说,“你出去吧,和你的母亲在一起。”
凯撒轻轻地推了推朱利奥的后背,朱利奥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注视着床榻上的人,他的骨骼几乎要突破皮肤刺出来,头发掉落,但还是能够看得出与朱利奥有着一种奇妙的,在血缘与面相上的相似,朱利奥在床边跪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手指冰冷,掌心高热。
凯撒走到洛伦佐的床边,“乔已经是主教了,”他说:“在我的父亲成为教皇后,他还能获得三个新教区。他会给美第奇家族庇护,你们的金球纹章不会从佛罗伦萨消失。”
洛伦佐看向朱利奥。
“他当然……”说到这里,凯撒突然有了一个新想法:“您希望他回来吗?回到佛罗伦萨?”他并不想成为教士,主教,枢机,如果他的父亲允许,他更愿意成为一个统帅,就如他的名字那样,成为一个皇帝,如果这样,在俗世中,他需要可信与有能力的臣子,朱利奥就是最好的备选之一,聪慧与强壮都还在其次,凯撒看重的是他有着大部分人没有的高尚品德,至少在战场上,他永远不必担心朱利奥会背叛他。
但洛伦佐明显地犹豫了,他知道自己的长子是什么样的人,按照年龄,朱利奥是他的三子,在次子乔从事圣职的时候,如果美第奇家族出现了一个天赋卓越,宽容睿智的人,他会获得不亚于皮耶罗的支持者,美第奇家族可能会出现混乱与分裂。另外,出于一个父亲的私心,他也不愿意为皮耶罗增添一个如此强大的敌人——他与朱利奥是第一次见面,但朱利奥所有的讯息都会通过他身边的修士与朋友送到洛伦佐这里。
朱利奥摇了摇头,他不会回到佛罗伦萨,除了不想引起洛伦佐和皮耶罗的忌惮之外,他更爱如同父亲一般待他的皮克罗米尼枢机,他早就有所准备,在大学的学业结束之后,他要回到罗马,服侍自己的导师,继承他的衣钵。
“请求您……”洛伦佐吞下一口苦涩的唾液,将视线转移到凯撒身上。凯撒遗憾地叹了口气,“如果你坚持,”他看向朱利奥,然后看向洛伦佐:“我发誓他是我终生的朋友,我会和他在一个杯子里喝酒,如果我怎么对了他,也让他怎么对我。”
洛伦佐露出了几分欣慰的神色,他的面色令人不安地红润起来,美第奇的家长将手伸出自己的枕头下面,取出一个狭长的扁盒子,里面是高达上百万金弗罗林的证劵,商票以及各种契约——其中很大一部分甚至是洛伦佐从佛罗伦萨的国库中挪用的,洛伦佐比起他的父亲老皮耶罗来,更像是一个艺术家而非商人,在他掌控美第奇家族的年代里,作为美第奇家族的银行业不但没有扩展反而萎缩了大半,还有,随着英国与一些低地国家的羊毛贸易开始兴起,佛罗伦萨的羊毛买卖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成群结队的工人被解雇,在街道和广场茫然的流浪,为了压制与抚慰这些人,洛伦佐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为了美第奇家族,还有佛罗伦萨,洛伦佐.美第奇可以说是孤注一掷,如果罗德里格.博尔吉亚无法成为教皇,或是成为教皇后罔顾美第奇家族的恩惠,那么美第奇家族只怕就要成为第二个帕奇了。
凯撒与朱利奥又连夜赶回了罗马,幸而这时英诺森八世还艰难地支撑着,又过了三个多月,他才终于脱离了这个肮脏的尘世。
三十余名红衣主教在罗马人民忧心忡忡的注视下进入了西斯廷教堂,教堂的大门关闭,落下门栓,从今天起,在选出新的教皇之前,他们是不会被放出西斯廷的。
西斯廷教堂就此内外隔绝,无人可以以任何理由出入,简单地说,万一有人遭遇了不幸,也必须得到教皇选出才能被抬出西斯廷。但米盖尔很快就将凯撒带到了罗马郊外的一个村庄里,在一个谷仓里,栖息着超过三十羽鸽子,“这些都是我从法国内勒的一个伯爵那里高价购买的,”米盖尔骄傲地说:“每只鸽子的价钱都比得上一匹骏马。”“我不是不相信你,米盖尔,”凯撒迷惑地说:“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可以用鸽子传递讯息,它们真的不会飞到其他人的地方去吗?”他带着些歉意说:“你知道,它们或许要携带非常珍贵的东西。”
“我保证。”米盖尔说:“在人们还不懂得它们的作用之前,我们甚至可以多试几次,如果你不放心,但它们确实都是一些灵巧聪明的小家伙。”
西斯廷教堂的门窗都被石头封堵了起来,但鸟儿可以落在庭院和塔楼上,罗德里格很快收到了儿子送来的信件,他也将他的需要让信鸽带了回去,在西斯廷内,主教和主教们都在相互揣摩,猜度,虽然他们名义上是通过祈祷和神启来决定应该选择谁来成为圣父的,但事实上,在少许的良知之外,他们更看重自己的家族,领地或是国家,这次的选择和之前的每一次都一样艰难,罗马城又一次陷入了黑暗与暴乱之中。人们握着木质的十字架等待在西斯廷外,但让他们失望的是,从烟囱里冒出来的还是焚烧选票的灰色烟雾。
罗德里格在西斯廷的深夜里走动,虽然这个时间,大部分人都应该上床睡觉,但总有人会在走廊或是祈祷室里等着他,他们在那里隐秘地讨价还价,当然,所有的决定都不可能马上给出,更不用说,正如某人所言:“能够被一个魔鬼收买的人,也会被另一个魔鬼收买。”他们的主意随时可能改变,还有他们的资助人,一个国王或是大公们,他们的家族也会在其中插上一手,一些主教没有信鸽,但说到贿赂,这可是罗马教士们的拿手好戏,信件被包裹在蜡丸里,蜡丸被放入菜肴里;又或是送来换洗的衣物缝纫起来的内层里写满了文字;在西斯廷里四处奔忙的修士们也能够起到耳朵与舌头的作用。
路易吉死了,能够在外奔忙的就只剩下了凯撒一个人,他疲惫不堪,甚至不得不求助于朱利奥和乔,在这个时候,朱利奥才意识到在教皇选举中,要贿赂到一张选票有多么的艰难,每天都有美第奇的证劵,契约被信鸽送入西斯廷,这还不止,还有矿山与葡萄园的地契,教区与修道院的人员任免,国王或是大公身边近臣的职位,甚至于婚约的订立与取缔,又或是赋税的权利……女人,金子,宅邸在这些里面几乎是最不起眼的,到了最后几天,不但是凯撒,朱利奥与乔的眼睛也已经通红一片,容颜憔悴,精疲力竭,他们看着彼此,面前是已经空掉的匣子,还有一座葡萄园与修道院的地契,“这是最后的了。”凯撒沙哑着声音说,把它裹在信鸽的腿上,放了出去。
做完这些,他也倒了下去,一动不动,接下来,就不再是他们能够干涉的范围了。
埃奇奥举起了弓弩,他可以将这只身负重任的信鸽射下来,但他最后还是改变了注意。
“如果罗德里格成为了教皇……”宝拉担忧地说。
“圣殿骑士教团的至尊大师可以成为教皇,”埃奇奥说:“教皇却未必可以成为圣殿骑士教团的至尊大师。”
被刺客放过的信鸽可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好运,它径直在紫色的暮色中飞向西斯廷,将博尔吉亚仅剩的筹码带给他,他们即将开始第四次选举,前两次罗德里格的情况都不太妙,他的选票落后于洛韦雷和另一个候选人,万幸的是,没人超过选票总数的三分之二。第四次选举开始了,红衣主教们群聚一堂,罗德里格一张接着一张地看过他们的面孔,但能够站在这里的人可不是如同凯撒这样的青涩少年,他们的面容或是虔诚,或是温和,或是严峻,不露一丝痕迹。
正在昏睡中的凯撒突然一跃而起,他们居住在面对西斯廷教堂的一座小楼里,凯撒酸涩的眼睛隐约看见了从那座无比重要的窗口前露出的身影,一个教士,高高地举着十字架,他一开始没能听清在说些什么,不过也不需要,他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教皇已经选出,凯撒紧张地看着第二个出现在窗口的人,他向下抛洒了无数写着新教皇名姓的纸片,而就在几十秒后,米盖尔就冲进了房间,“我们赢了!”他疯狂地大叫道:“我们赢了,新教皇是瓦伦西亚红衣主教罗德里格.博尔吉亚,亚历山大六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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