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知府衙门的动静,多少双眼睛看着。
待贾老爷递了拜帖,连大门都没进去,大家就心中有数,晓得贾家这回要凉了。
甄家,书房。
甄大舅只觉得十分快意,不是他小肚鸡肠,两家都是金陵老姓,几辈子的姻亲,要不然贾家也不会为嫡长子求取甄家嫡长女。
甄家当初肯许嫁嫡长女,也是奔着贾家未来宗妇身边去的。
贾老爷耳朵软,受了后妇怂恿,将嫡长子、嫡次子除名,却也连累甄家女跟着成为飘零之人,还断送了甄家外甥贾代化的名声与前程。
甄家如何能不恨?
他与弟弟甄山长幸灾乐祸道:“真是老糊涂了,这个时候还端着架子……宋大人与妹夫他们舅家有亲,又不是与贾家有亲,他还有脸递帖子,倒真当自己这个监生有分量了,委实可笑!”
甄山长却是沉吟道:“疏不间亲……无论如何,贾老爷到底是妹婿与贾二爷生身之父,如何应对,是不是还是问问那边?”
“哼!真是便宜他了!”
甄大舅不忿,却也晓得弟弟说的是道理。
君臣父子,是世上不可逆的纲常。
世上无不是的父母。
父母可以不慈,为人子女者,却不能不孝,否则就乱了规矩。
就算贾演、贾源兄弟两人心中对贾老爷已无父子之情,可为了名声前途,最后还是得认下这个亲爹,否则德行容易为人诟病。
自古忠臣出孝子,真要是无视纲常的“逆子”,又有什么忠心,上头人怎么敢放心使唤?
甄大舅不想再提这些不快,看着兄弟道:“你那学生霍柏如何?”
甄山长想了想,道:“真孝悌之人!”
读书人看人,容易多思多想,不只看言行。
毕竟这世上,除了求利的真小人,还有求名的伪君子。
霍柏此人,却是言行如一,性子敦厚,不是虚伪作态。
甄大舅皱眉道:“品格好又如何,若是能力不足,也只是庸才……”
甄山长明白兄长的意思。
滁州军诸将军,甄家攀附不上,也不好攀附。
他们与贾氏兄弟同一立场,只能依附霍家这棵大树。
若是反复,倒有墙头草之嫌,别说抱不抱得住其他大腿还两说,说不得先一步被霍家厌恶。
“作为族人,这就足够了!况且,霍太尉身边族亲晚辈,都在军中……”
甄山长提点道。
甄大舅倒是听了进去。
霍太尉如今的势头,日后能走到哪一步,还不好说。
霍柏这一支与霍太尉是后续的亲,即便是在五服之内,也越不过霍太尉身边堂亲。
要是从武,就算现下过去,更是比那些堂亲少了资历。
反倒是从文,却是不晚,说不得会成为文官中的族亲第一人。
甄大舅目光烁烁,望向弟弟。
甄山长道:“大哥稍安勿躁,事缓则圆……过几日见了泽生,弟会探问此事。”
泽生,霍柏父霍洪之字。
甄山长与霍洪少年同窗,多年好友。
之前霍家迁居金陵,也是受甄山长所邀请来金陵书院任教。
甄大舅感叹道:“再没想到,霍泽生会有这样的运势!”
霍太尉族叔!
也就是霍洪行事低调,不为人所知,否则门槛早就叫人踏破。
饶是如此,知晓他籍贯,猜测到他与太尉府有渊源的也不是一家两家。
等到霍柏应吏员试,上了榜单,露了籍贯,更是有了实锤。
甄家这个时候惦记与霍洪家联姻不算什么,有这样念头的只怕是不是一家两家。
史家。
史老爷年岁比甄大舅兄弟年岁大,看得也长远,与侄子念叨着:“贾三之案,不单单是贾家一家之事……”
他的侄儿,就是逃亡半年的史从。
如今回到金陵,也参加了十月初十的吏员试,榜上有名。
按照他的本意,更愿意随堂兄一起从军。
只是他是家中独子,又经历生死劫难归来,史二婶当成眼珠子似的盯着,自然舍不得,就参加了吏员试。
史从在外半年,眼界也宽了许多,道:“贾大哥、贾二哥都没出手,宋知府也不会越重代庖为他们兄弟出气……此案就不是出于私怨,而是出于公心……”
“公心么?”
史老爷抚摸着胡子,沉吟道:“不知与大军开拔有什么干系……”
史今在出征之列,史老爷伯侄两人,自是知晓滁州军开拔。
只是因为之前霍五等人命人休整兵卒,没有说开拔方向,史老爷心中也只是的猜测。
反正,不外乎扬州与镇江两地。
金陵城,今日四门戒严,许进不许出,应该是防止有人看出什么,走漏消息。
“贾家有什么?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可金陵粮仓满满的,还不到往士绅人家征粮的时候?”
史从也是想不明白:“说不得都是宋大人自己弄得这出,霍五爷为人直爽,真要有所求,不会这般拐弯抹角!”
对于滁州军,他满心好感。
实没想到,当初的恩人父子,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别说这个时候滁州军没有征粮,就算是征粮,他也会举着双手赞成。
史老爷闻言,确实是这个道理。
霍太尉已经是金陵之主,确实没有必要如此行事。
那宋林之举,是为了什么?
贾家是老姓,有地、有织厂……
史老爷好像明白点儿什么,道:“贾家的织厂,在谁的名下?”
史从先是一愣,随即道:“听说前几日过到贾三名下……”
老话说的好,“父母在,无私财”。
贾家前几日却行了一件奇葩之事,那就是将家中两个织厂过到贾三名下。
不用想,这防的是贾演兄弟回归家族。
毕竟按照律法,承宗的嫡长子要得家产七成,其他三成才是“诸子均分”。
只是士绅人家,土地是根本,织厂再赚钱,也比不得土地金贵。
贾老爷只要不将土地都过给儿子,贾氏一族便也没人拦着。
旁人听了,也只是当成是笑话听罢了。
伯侄两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如今已经入冬,大军出动,少不得棉衣……”
史老爷道。
史从带了几分兴奋道:“大伯,咱们家的布庄,是不是该关门歇歇?”
史家的布庄,是二房产业。
史二老爷去世后,也有族人虎视眈眈,全凭史老爷父子庇护,才得以保全。
所以史从即便处置自家产业,也不自专。
史老爷点头。
衙明白侄儿的意思,不是囤货居奇,而是想要为滁州军尽一份心力。
不管是为了答谢霍家父子的救命大恩,还是为了史今、史从堂兄弟两人的前程,还是为了顺势而为免得被宋知府牵扯,史家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
王家。
王老爷也叫了儿子王县尉回来。
如今不该叫县尉,是王千户,归在金陵大营,杜老八麾下做了守军千户。
“贾家要倒霉了,贾家的地啊,织厂啊,也别便宜了外人!”
王老爷带了几分兴奋,对儿子交代道。
王千户迟疑道:“姑母那里?”
没错,王家与贾家也是姻亲。
王千户口中的“姑母”,就是贾太太。
王老爷连忙道:“是隔了房头的从堂亲罢了……这个时候不脱干系,什么时候脱干系?”
王老爷与贾太太是同曾祖父的从堂兄妹。
贾太太身后,可还有为京官的胞兄,那才是眼下不能沾的祸根。
王千户道:“那儿子就往贾家走一趟?”
贾老爷今天跟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此时过去,就是救命稻草。
王老爷点点头道:“去吧!他们也该晓得了,除了咱们家,没有人能帮上他们!”
太尉府衙门。
看着风尘仆仆的水进,霍宝目瞪口呆。
从金陵到陵水县一百多里,中间还有一半山路。
朱刚是十月十五下午启程往陵水县去,带了五百兵卒,最快也要昨日傍晚才能到陵水县。
水进却是今日上午就回到金陵。
这是赶了夜路?
水进早已饥渴难耐,捧着茶壶,就是一通牛饮。
杜老八在旁,看着水进的狼狈“嘿嘿”直笑:“这是没带干粮赶路?真是笨蛋,连个山鸡野兔也抓不到!”
马寨主却是怒视水进:“丢下亲随护卫,单枪匹马,还在山里走夜路,你倒是真能耐?你还是孩子么?这般任性胡为?”
水进放下茶壶,老实站着,陪了笑道:“六爷,属下这不猜到扬州有变?生怕赶不上么!”
他跟在霍五身边大半年,最是晓得霍五逆鳞所在。
这次二十尊火炮,差点陷霍宝与死地。
不管淮南道守军放出这些火器的目标是什么,都是霍五所不能容忍。
这回,要打扬州了。
只是陵水县有金矿,事情重大,必须有人留守,水进之前干着急也没用。
等到朱刚赶到,水进是一刻也得不得,立时丢开亲卫,一人双马,疾驰回金陵。
马寨主恨恨道:“又不是就打这一回?你急个甚么?好好的一员战将,要是因赶路折损在山间地头,那咱们滁州军可就成了大笑话!”
水进神色讪讪,不敢再多嘴。
他心中晓得,马寨主这番话是好意,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不是不敢动。
只是这回是打扬州,到底不同。
要是打镇江、打常州,他都不会这样急迫。
实在是扬州有火器,还有水师,几万淮南道守军也在大盐商的供给下,武装精良。
扬州,是一块硬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