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路途千里,日日思亲。
`青梅如豆,难寄陇头音信。”琵琶记伯喈行路
长安,北阙甲第。
裴茂高居席上,对一干假吏说道:“开春未雨,这些天尔等要多走访司隶各县,查明狱案。若有冤屈、可原者,一概上报于我,我再请陛下从轻发落。”
“谨诺。”底下假吏应道。
裴茂思忖了会,觉得再没什么好嘱咐的,便让众人都下去了。他在席上又坐了会,便两手撑着有些酸胀的膝盖,缓缓站起身来,闲庭信步的走到后院。裴茂办事一向认真勤勉,有时候一天公事未有办完,他都会吩咐佐吏带到家中继续处理,虽然莅任司隶校尉不过岁余,但却凭靠着勤勤恳恳,不随意招惹是非,在朝臣之中获得了一个不错的能名。
经过程银、侯选那次大乱以后,如今河东豪强高门只剩下裴氏、凉氏、祝氏等寥寥数家。曾经地位远胜于裴氏的河东卫氏如今已一蹶不振,作为幸存的大姓豪强,裴氏比他郡豪强更有忧患意识。尤其是皇帝将他从侍御史一路提拔到司隶校尉的高位上,虽说有安抚河东人心的意图,但这也是出于皇帝的一片栽培之意。
裴茂无论是出于自我保全,还是报答皇恩,都该拿出全部的心力,比任何人都要谨慎勤勉才是。
然而,他的长子却似乎并不知道个人声名与家族荣辱之间的关系。
裴潜盘着腿坐在临水的轩台边,两条臂膀盘在横栏上,饶有兴致的数着池子里的枯荷生出多少新叶。池水引的是活水,有几条河里的鲤鱼沿着水渠游进了这方池塘,围着裴潜在水中的倒影转悠着。
“啊呸!”
一口唾沫突然被吐到了水上,还没飘多久,一条肥大的鲤鱼便误以为是什么东西,立即浮上来一口吃掉了。
裴潜乐了,他小心的往左右看了看,又继续往里面吐着唾沫喂鱼。
四周的仆人皆掩面而走,不忍直视。
一段闲情逸致的时光,世家子悠闲地观鱼看水的景致,瞬间就被人亲自破坏了。
裴潜在水边自得其乐的吐着口水,全然不知水面上的倒影陡然重叠了一层。
‘啪!’
裴潜的后脑勺突然遭受了一击。
他捂着头,疼的呲牙,仰脸往上一看,自家父亲裴茂正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
“阿翁。”裴潜被抓了个正形,老老实实的站了起来,对裴茂行了一礼。
“很好玩?”裴茂冷声问道。
“还、还行。”裴潜顺口说了老实话,紧接着便后知后觉说错了。
裴茂瞪了他一眼,本想狠狠训斥一番,但看着裴潜一副战兢的模样,一肚子的气忽然就没有了。他转身往轩台上的小亭中走去,坐在席上,发现裴潜还站在原处不动,又好气的说道:“你过来!”
“唯唯!”裴潜连声应道,小步趋进亭中,在裴茂没好气的眼神中小心坐下。
“你今年都要十七了,还不稳重!”裴茂训斥了几句,说道:“你往日在秘书监也是如此的?国家何等端正持重,怎么就容得下你这等顽劣之徒?”
裴潜在心里撇撇嘴,心说皇帝在私底下照样也是个放浪形骸的少年,也就你们这些只能在常朝看见皇帝的大臣,才会以为那个御榻之上的皇帝在任何时候都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或许……”裴潜故作不解,说道:“国家是看在阿翁为朝廷恪守职责的份上,故而降恩于小子。”
这话连裴茂自己都不信,他裴氏的晋升过程,分明是先裴潜入秘书监,然后才有裴茂从一众侍御史中脱颖而出,授予随赵岐出使关东的重任。就跟皇帝重视韦氏兄弟,继而启用其父韦端一样,他也是因子而得以显赫。以往向来是父亲在官场上提携儿子,到了皇帝这里,却是儿子在皇帝哪里受到的恩宠、变现成了父亲权位的提升。
皇帝当初设立秘书监的意义,随着韦端、裴茂、法衍等一批边缘人物逐渐进入权力中心,而渐渐露出它峥嵘的一角。
见父亲默然不语,裴潜此时也不再打趣,也想着赶紧换个话题转移父亲的注意力。于是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情,正色说道:“阿翁,诏书下来了?”
“朱文明奉命先来我这透了风声,让我有所准备,正式的诏命,恐怕还得再等两天。”裴茂低声说道。
裴潜点头说道:“阿翁这次可是任重而道远。”
“任重倒是真的,我从未领兵,一旦托付大军,非得提起全身心力,不敢稍有亏欠,否则屈名是小,耽误了朝廷大事才是真。”裴茂抬眼看向亭外的卷成弯角的嫩荷,悠悠说道:“具体的行军用计,有荀侍中为参军,我也不用太过费心。该费心的,还是如何调和诸将,入汉中时,我难以兼顾斜谷。等到入蜀,如何分兵进取,如何录功叙劳,这却是个难题。”
“一切仰承上意就是了,何况阿翁最是会调解人情烦扰,这两年关中太平,比董太尉任职司隶的时候要安静得多。这多半都是阿翁的功劳,国家想必也都看在了眼里。”裴潜笑着说道。
裴茂半阖上眼睑,忽然想起一事:“奉先最近可有信使传来?”
奉先是裴潜的二弟,裴俊的表字,此时蜀中与汉中等地的道路尚且通畅,故而人虽在蜀中,凭借着他姐夫身为蜀郡长史的关系,常有信使走陈仓等道来关中传讯。
“已有月余未曾见过来信了。”裴潜眯着眼,轻声说道:“上次奉先还说绵竹发生天火,刘益州移动病躯,迁州治于都。还有来敏、吴班等人自关中潜行入蜀,拜访刘益州,却遭其冷落。种种事迹蹊跷,尚待下文,这回却是什么都没有传过来了。”
“或者是张鲁有所警觉,断绝了蜀地通往汉中、乃至关中的道路;或者是蜀地情势复杂,奉先还要多做观望。”裴茂推测道:“张鲁才浅智薄,朱文明来时也没说汉中哪里也没什么动作,想必应是后者。”
裴潜回忆了昨天在石渠阁与众人议论时的内容,对裴茂的猜测深以为然,既然皇帝没提,那就说明这件事全在皇帝的掌握之中。说起来,裴潜倒是觉得好笑:“黄公偷偷往益州派遣人手,大概是要借此立功,为自己博得起复之机。可他却未必想得到,我家早已将此事上奏国家,他的这一番打算,估计得落空了。”
“这倒未必,奉先在蜀地人微言轻,光靠他们两个,根本成不了大事。”裴茂摇了摇头,说道:“我想这几日黄公就要给陛下上封事,将来敏、吴班等入蜀之事如实陈述,以助南征。”
裴潜想想也是,裴俊今年才十五岁,姐夫也不过是个蜀郡长史,在益州的人脉根本比不上吴班等人:“那我等在益州的运策岂非无功?”
“岂是无功?”裴茂看着眼前的这个让他又喜欢又好气的长子,反问道:“若非奉先,我岂能将此事上呈封事于陛下?陛下任我督军南征,焉知不是此事之功?”
“唯。”见父亲误会了,裴潜赶紧说道:“小子说的不是这桩事,小子的意思是,来敏等人若是在蜀地成事,则黄公立功,阿翁你应得的功劳就会少去一半。”
裴茂没少考虑这个问题,但他也想不出个如何让裴俊这个次子一力促成益州豪强投降的好办法,跟来敏等人比起来,这实在是太难了:“只盼他这些年有所长进,只要他能与来敏结成盟好,共举大事,即便分他人一杯羹,也不再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