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鸡肋﹐弃之如可惜﹐食之无所得﹐以比汉中﹐知王欲还也。”九州春秋
汉建安四年五月。
右扶风,郿县。
跟长安的满城风雨比起来,郿县着实算得上平静安定,城下羌胡杂军图利而来、各怀心思,不敢死命攻城,加之皇甫嵩威名赫赫,组织有方。短短几天内,羌胡杂军只顾着分兵劫掠附近乡聚,而不愿听从韩遂调令卖力进攻。
看着城下杂然无序的大营,皇甫嵩怡然坐在从人给他搬来的胡床上,心里默默数着对面营中有几道炊烟,由此估算韩遂现有多少人在营中,有多少人出去打草谷。他麾下几个将领都已分守各处,唯有监军谒者司马懿站在他的身后。
“果不其然。”皇甫嵩叹了一声,眼睛仍往下望着:“见我不出城阻截,彼等出营劫掠的人越来越多了。今日我数其炊烟,竟是比昨日少了数千,城下兵马,至多不过三万人。”
“这三万人里,还有数千兵马随时可倒戈反正。”司马懿在身后补充道。
皇甫嵩默然片刻,忽又道:“只是苦了扶风百姓。”
若不是羌胡贪图右扶风富庶,不顾韩遂严令,四向劫掠粮草金银,皇甫嵩又坐视不管,更加助长对方气焰,如今城下敌营未必会露出这么大的破绽。司马懿敢于拿半个右扶风做饵,乱其军势,自然是看中了这么做会带来巨大的收益。
尽管皇甫嵩口头上心疼无辜的扶风百姓,但司马懿知道这位敢杀俘做京观的人可不是什么慈善之辈,他想了想,还是说道:“凡战者,必有得失,羌患不绝,所苦者岂止扶风一地?”
皇甫嵩神色一动,仿佛被他给的台阶劝服了,顺其自然的说道:“早日克平羌患,我等才不负国家、朝廷之重托。”
“其实今天就是个机会。”司马懿细声说道。
皇甫嵩在凉风中轻咳一声,有些没听到他说的话:“什么?”
郿县之后就是武功县,援军虽还没来,但在无形之间让所有人松了口气,他们不是信不过皇甫嵩的赫赫威名,实在是兵力悬殊,一时很难提振士气。如今听到司马懿毫不掩饰的‘军情’,一个个虽摄于皇甫嵩威严不敢欢呼,却也眉飞色舞,互相交流着激动的眼色。
“裴茂善调度、性谦和,朝廷诸公还是信我啊!”皇甫嵩勉强扶着膝盖缓缓站了起来,由司马懿扶着走到女墙边上,他眯眼瞧着韩遂的营帐,尽管是带兵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对方带着一伙乌合之众摆的营盘在皇甫嵩的眼里仍是不值一哂:“只是屯兵疏于操练,多不抵用,只能拿来撑一撑场面……”
他最后这话是低着声与司马懿说的:“彼等皆行至何处?”
“若按行程,道途最远的虎威将军早已从阴平移军武都,再过两三日,就可与安集将军合兵。”司马懿说道,韩遂大将成公英于陇西击败太守刘繇之后,虎威将军盖顺就从益州赶赴武都,保护了汉阳郡侧翼、同时也切断韩遂图蜀的道路。如今盖顺明面上已带杨怀、马宇两郡典农校尉进攻陇西,牵制了韩遂部分兵马,实际上已经带领精锐主力潜行散关,进入司隶:“近日马腾多遣亲兵出营樵采,与我军斥候接洽,不但详述敌营虚实,而且还提到成公英一部仍在陇西。”
“怪道韩文约失策如此,没想到是谋主不在。”皇甫嵩目下露出恍然之色,成公英虽是韩遂最倚重的谋士,同时也是最得力的干将,陇西郡的北边就是他的老巢金城郡,倘或预期中的盖顺率蜀兵与安集将军张济联手直捣黄龙,自己可就损失大了。所以韩遂舍得将最信重最有能力的成公英留在后方,同时盯着汉阳与武都二郡,韩遂才敢放心孤军深入。只是他没想到的是,盖顺与张济的确将要合兵,只是他们的矛头并不是陇西、金城,而是要包抄韩遂的后路。
“如今韩遂久战郿县不下,羌胡之兵又日渐难管,后方又有张济、徐荣等军未定,生恐粮道断绝。”司马懿陈述道:“听马腾说,韩遂已有了悔意,当初随他进兵三辅,只为搜刮一番,震动人心,如今目的已然达到,也是时候要撤回了。”
“他是怕再不走,天子一旦回师,恐怕袁绍未灭,自己就先灭了。”皇甫嵩嘲讽的笑了笑:“此人最是算计得明白,他想着捞一笔,再躲回羌地休息数年呢。”
司马懿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所以明公还是要早做决断,如今各路兵马即将合围,必要将韩遂留在此地!”
“你还是太心急了……”皇甫嵩刚说完话,眼前忽然一黑,两手猛然撑上女墙。
“明公!”司马懿心里一惊,下意识的伸手扶住了对方,他注意到对方眼角青黑一片,手臂竟是枯瘦如柴:“你这是……”
突如其来的目眩仿佛只是一个小插曲,皇甫嵩很快恢复了正常,他强打精神,谨慎的望了眼四周,看到无人发觉,先是松了口气,再是道:“不妨事,不过是少睡了几晚。”他看着司马懿似要追问的神情,便用坚决的目光止住了他。
“打仗要学会一个‘等’字。当年王国起兵造反,在陈仓围攻了我八十余天,从冬打到春。我一直按兵不动,不肯出城应战,直到他兵疲粮尽,我再追击破敌。”皇甫嵩似乎想借这个故事来向司马懿阐述他不急于用兵的想法,羌胡兵再如何扰乱武功、美阳,等裴茂率援军来了,这个境况必将大为缓解。
只不过……
皇甫嵩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满意的笑了,同时一脸疲态的说:“其实我比你还急啊……就按你说的做吧,今日联系上马腾,明日起事……总不能等到裴茂的援兵过来了才破敌,那样岂不是显得我等无能?”
这样说完,皇甫嵩便转身走下了城头,他的背影一如往常那般挺拔宽厚,给人以无限的信心,仿佛只要有他在,军心就不会散,兵就不会败。这个背影司马懿看过多次,但是在今日看来,竟多少有些强撑的意思,司马懿暗自心惊,不由回忆起对方这样的状态保持有多久了。
“皇甫嵩老了!”韩遂有些高兴的跟马腾说道,他近日似乎是为了鼓励自己,一直用即将打败威震天下的名将这个理由让自己继续留下,他坚信,再等几日,等那些羌胡军将粮草金银搜刮够了,士气正足,就可一举攻破郿县,横扫三辅。
为此,他还试图给予有些情绪不高的马腾信心:“人一旦老了,就会头脑昏聩,昏聩不可怕,可怕的是昏聩的人还手掌大权,主持一方兵事。你看皇甫嵩几次避而不战,一味困守孤城,锐气尽失,用不了多久就会败亡。”
马腾神情有些悒郁,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没有及时答复。
韩遂敏锐的捕捉到对方的情绪,不免生疑:“如何?寿成是不信我说的?”
马腾回过神来,赶紧说道:“我只是在想,今日又有不少人出营了,据说远的还跑去了美阳、武功等县。”
他其实在担忧自己留在长安的家眷会是什么处境,虽然皇甫嵩与司马懿都向他做出了保证,司马懿更是答应说服卫将军的儿子王辅出手帮助,但马腾心里仍是没底,还是担心得知他‘叛变’后怒不可遏的朝臣们是否会失去理智。
韩遂却不知他心中所想,而是松了口气,道:“原是为了这事,你且放心,彼等出营,多半有我的默许。”
看见马腾投来疑惑的目光,韩遂自得的说道:“扶风乃三辅之一,近年来日益富庶,彼等四处劫掠,一可以震慑长安,使其催促皇甫嵩弃守为攻、出城迎战;二可抄略地方,为我军筹集粮草,断绝郿县援军、粮道。即便皇甫嵩仍不肯与我交战,我等也大可带上所掠资财,从容后撤。皇甫嵩追击则罢,若不追击,其声威尽堕,则离死不远了!”
马腾知道韩遂在羌人中极有声望,断不可能约束不了这些羌胡兵,既然是出自他的收益,那么一切似乎都想得通了。皇甫嵩兵力微弱,有意将韩遂拖延在此,韩遂则分派羌兵四处扰乱地方,最后无论是朝堂逼皇甫嵩出城开战,还是如何,韩遂都有机会带着大量的战利品撤退,而他若是撤了,震慑三辅、击败皇甫嵩的战略意图也就达到了。
韩遂的坦诚相告,并没有让马腾觉得高兴,他开始忧心起来,想着得找一个机会将此事透露给皇甫嵩,又觉得皇甫嵩心里定有成算,不必要犯险相告。
“可皇甫嵩若是攻我大营呢?”马腾心里想了一想,甩掉一个不切实际的危险念头,故意问道。
韩遂早就想过,他说道:“你我合兵二万余众,只要时刻防备,他倒是敢!”
皇甫嵩有没有昏聩这谁也不清楚,但郿县如今对韩遂来说已经成了个鸡肋,后方有徐荣、张济等将虎视眈眈,时刻让他不敢掉以轻心,即便得到了郿县他也不敢再往京兆深入一步。可若是要他现在就放弃郿县,撤军回金城,他又实在不愿意生生放过一个打败天下名将、威震关中的机会。
所以无论是强词夺理、还是确有兵法可循,韩遂都要不断的安慰自己以及马腾,自己的策略在大方向上没有问题。
只要再围两天,韩遂目视着郿县,面色有些狰狞,他心里默道;再围两天,他不信右扶风再乱下去,朝廷那伙关西人还会沉得住气!
马腾还以为韩遂有什么后招,没想到居然打算依托自己,不免哑然失笑,这么多年了,韩遂还是一点没变。
接下来的半天与整个晚上,皇甫嵩都没有出现在人前,直到第二天中午,天空有些阴沉的时候,他才罕见的穿着一身便服,像是刚洗浴完一样,召集众将集会。
在集会上,皇甫嵩公开了朝廷已经派遣司隶校尉裴茂以及征西将军曹操率领援军赶来的消息,近有裴茂,远有曹操,曹操或许不认识,但裴茂当年统御诸军征蜀的战功却是广为人知的。紧接着又是宁胡将军徐荣从安定出发进攻街亭、安集将军张济与虎威将军盖顺各自从汉阳、武都出兵,攻打韩遂后方的陈仓。
众人一时兴奋起来,知道这几日将韩遂拖延至此,就是为了等待各路兵马调集到位,如今敌我情势即将调转,反攻也就要来了。
随后皇甫嵩又将马腾诈降、引诱韩遂深入三辅的战略计划和盘托出,众人惊诧之余,心里愈是敬服皇甫嵩深谋远虑。当即全军鼓舞,城头鼓角声起,郿县的万余守军倾巢而出,直扑城外敌营。
皇甫嵩站在城楼上遥望敌阵,战场之上尘雾渐起。皇甫嵩的精锐中军与韩遂的长枪兵猛烈碰撞,武器铠甲撞击的声音响彻天地。
战场上阴风阵阵,五月的天气突然变得凉快起来,观战的司马懿脸色一变,转头看向皇甫嵩,语气都急了:“明公!”
“为将者要善识天象。”皇甫嵩抬了抬眼皮,看了眼天色,神情淡漠的说道:“要知道有时就算是一场小雨,都能让人反败为胜,起死回生。你还年轻,还有很多要学的。”他没有看向司马懿,却仿佛能知道司马懿心里在想什么:“我比照南北军的军法制度,亲手练的兵,这一场仗,我比任何人都有信心。”
司马懿不说话了,他只觉得今日的皇甫嵩冷静的可怕,不再是年长、待人温和的模样,仿佛当年杀伐果断的大将再度回到了此间的战场之上。
突然间,天上好像噼里啪啦的开始掉落东西,不仅打在铠甲上啪啪作响,有些没有戴头盔兜帽的更是觉得脑袋生疼。原本喧腾顶天的火热战场,顿时安静了,有人不禁叫了起来:“下雹子了!”
战场的节奏被从天而降的冰雹登时打断,在这个小冰河时期的汉末,五月冰雹并不算奇事,而对于战场上的敌我双方来说,任何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都将是一场对双方心理素质的考验。
皇甫嵩精心锻炼的中军在起初的惊慌失措后很快反应了过来,开始用小盾遮挡。而韩遂所部的羌汉杂军则有的开始一窝蜂的抱头鼠窜,本来攻防阵线分明的战场上立时陷入混乱,皇甫嵩看准机会,喝道:“击鼓!”
三声鼓过,既是催促中军进军,又是一个与马腾提前约好的信号。
战场上异变突起,马腾率领数千人突然向身边的韩遂等部兵马横下杀手,韩遂所部猝不及防,被杀得溃不成军。
司马懿的眼睛始终注视着下面的战场,不发一言。很快,这阵冰雹浅尝辄止,只一阵风的时间便倏然消失,地面上只留下亮晶晶的冰雹,而战场上已经开始呈现一边倒的态势。
韩遂的军阵开始摇摇欲坠,他开始一边大骂马腾不仁不义,一边仓皇撤退。
司马懿忽然伸出手去,最后一粒像黄豆似的冰雹打在手心里,霎时化成一滴水。
此情此景,他忽然想起皇甫嵩对他说起过的,与羌胡叛军同样是在三辅对峙,而胜败易换就如反手之间。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脊背发凉,看着皇甫嵩坚挺的背影,仿佛听见对方用指教的语气对他说:“你还有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