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辜者反加以罪,有罪者得隐其辜。火然文a`”史通惑经
“什么?是马访在右扶风大发厥词?”马日顾不得病体残躯,支肘撑起半身,骇然说道:“何愚之极!我称病在家,只要避过这段时日,就再无他事、又能从容返归。他这一番怨言,倒教我好过不得了!”
“他倒不是有意为之。”近日来一直悉心照顾马日的马毕连忙扶住了对方,将其扶回榻上,面色难掩忧愁:“他这些话是在许久以前、关中大旱方炽,听见旁人议论今年灾异不断,恐是天子德薄所致。他心里本就怨忿,故而在言语上附和了几句,谁知竟传了出去,被绣衣使者探知了,这会正要派人去将其传来问讯。”
“这个混账……”饶是修养再好,马日此时也忍不住骂了一句,他艰难的吐着气,仰卧在床榻上,两眼直勾勾的盯看着横梁:“宫中可有什么动静?”
马毕苦笑道:“如今我连太学都进不去,还遑论从宫中探听消息?你忘了去年陛下命大臣会议承明殿,有人私下问一个郎中‘往日承明殿中人来多否’?被陛下知道了,问话的人被直接捉来处死,该郎中也因泄露机密、流徙雁门。自此以后,朝廷无论尚书台、抑或九卿各监、署,上下皆严守机密,再不敢乱言乱语……虽说这是件好事,但我等若还想探听消息,可就千难万难了。”
“保密令?”马日垂下眼睑,轻声念叨着:“是了,这道诏令当时还是我奉命拟下的。”
记得皇帝天资聪颖,手段老道,短短两三年便层出不迭的推行了许多新政,有的是恢复旧例、有的是领异标新,这一项项政令,似乎能逐渐清洗掉朝廷这台沉重机器上的污垢,使其焕发生机。若是自己不那么自以为是、固执己见,恐怕还能有亲眼见到皇帝开辟新天的时候吧?黄琬也应是想通了这点,故才想要紧紧抓住这最后一次翻身的机会……而如今却轮到自己醒悟了啊。
两人相顾无言,就在不久之前,马毕还是太学的属吏,只是因为上疏劝谏,惹怒了皇帝,被诏书策免。如今闲赋在家,除了在往日好友哪里尚能探听到一星半点的消息之外,再往上面一点的讯息却是再难留意了。
“其实,太仆赵公年高德劭,又是帝师,颇受陛下尊敬。”马毕看了眼马日的脸色,没能读懂对方眼底的惆怅,缓缓说道:“若是有意,不妨先使我过府请教?”
马日不假思索的说道:“他不会相帮的,彼此虽为姻亲,但还不如皇甫嵩来得亲近。”
皇甫嵩其实也与马氏沾亲带故,但彼此之间的交情并不算和睦,而赵岐则是更甚,当年先是瞧不起马融阿附外戚,引起马氏不快、又在其遭受宦官迫害时,带着侄子赵戬逃难,导致发妻马宗姜与子女被杀。隐姓埋名、逃难青州时,马氏并未伸出任何援手,这使两方之间的嫌隙益深,这两年如不是早先为了救赵戬一命,赵岐还不会与马氏重新往来。
马毕深知马氏与赵岐等人的龃龉,也不再劝,另外言道:“不过,马德衡说,右扶风傅睿紧跟着上疏劾奏马访,说他在旱灾时也曾与骆伯彦这些商贾一样,囤积居奇、盘剥黎庶……有骆伯彦等人的先例在,这死罪是逃不掉的,其嫡亲家眷想也是如此……具体的情形,恐还得等马德衡退值出宫后,再做详议。”
“傅睿前次赈恤不济,成效为关中之殿,依吏部考成的规章,他今年该评中下,竟还敢在此时出声,难道就不怕牵连吗?”马日不禁恨声道,一时脑筋赚得飞快:“速让人劾奏他前次失职等罪,就算吏部尚书傅巽是他亲族,也容不得他包庇!再有,其子傅允在右扶风任捕蝗使者,别无寸功,对蝗群只驱不除,任其逃往他处便心意满足,此诚失职!”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后,不禁咳嗽了几声,此番若是能将视线的焦点转移到傅氏身上,就算倒了一个马访,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危害。
马毕皱眉不语,正欲说话,只见侍中马宇风风火火的从门外走了进来。
“你这是怎么了?”马毕连忙起来往旁边挪了挪位置,顺道将刚才议论的事向对方说了一遍。
“对蝗群只驱不除,可不是傅允那小子的主意。”马宇本来想说事,此时不免先抛到一边,简单的说道:“还是马访,他打着遗祸江东的主意,蝗群只要飞到别家田地里,造成绝收,来年便可低价收入。至于蝗虫爱往哪里飞去,他可管不着,底下的百姓生怕苍天降灾,不敢杀蝗,故而任蝗虫去留,其临近的蝗灾反倒闹得更大了!”
“这、这……”马毕顿时目瞪口呆,连一句话也说不完整了,只急急地看着马日。
马宇平日最瞧不起居家守业的马访,冷笑着说道:“傅允当初伪作庸懦,任马访摆布利用,这回挑了个时机,立即请其父派来几名掾吏,将连带人员下狱重责,并上疏披露。枉这人平日还是精明的模样,却被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给骗倒了!”
事情一时变得很棘手,本来想算计傅氏,没想到却先被对方给算计了。
“贾诩改任绣衣直指以后,在三辅大肆缉捕,无论是多言好事者、还是别有用心者,一概拿入黄门北寺狱。”马宇没有沉默多久,接着来时欲言的话头道:“刑讯之后,才知彼等多由冀州潜入,也有……来自扶风的人。”
马日声音抖颤了下,显然是知道这件事的,这其中也有不少人是由他指使,试图借此让皇帝畏惧天威、修德自省。本以为做的隐秘,没想到贾诩短短几日、出手便如此之快,倒像是早有准备似得:“陛下……知道了?”
这等若明知故问,贾诩都知道的事情,皇帝如何会不知道?
马宇见他急迫,重重的叹了口气,道:“国家说那人胡乱攀咬,是袁本初野心昭著、不惜设下的离间计,所以不等再审,便让贾文和将彼等拷掠致死了。”
“好、好。”马毕大松一口气,如释重负,连道:“袁氏兄弟皆悖逆之贼,割据一方、反抗朝廷,还敢离间君臣,着实该杀!陛下最后还是信任马公……”
“未必,陛下心思最是深沉不过,贾诩本该严守讯息,案件还没审完,如何还会走出不利于我的风声出来?既是让其人放出风头来、何必又匆匆灭口?可见其意,绝非仅此而已。”马日却表现得不怎么乐观,他见马宇神情郁郁,似心有不甘,开口问道:“你可还遇见什么事了?”
案件没有审完,意味着还没给这个散播谣言的行为最终定性。‘不慎’走出对马日不利的风声,是在间接敲打马日以及让有心人都知道是什么回事,方便皇帝进行下一步动作。而将其灭口,则是皇帝开恩,给马日一个补救的机会,让君臣之间好聚好散、保有体面。
马日心里逐渐摸索出这个道理,不免有些意冷。
“今日陛下称,我随侍日久,也该放出去见见烦剧事务,日后也好领受重任。”马宇沉重的说道,他本来也是马氏年青一代的杰出人士,年纪轻轻便成为侍中,如今却跌入尘埃,这份落差可想而知:“是故将我调任陇西,做典农校尉。”
马日沉默了,眼底的最后一丝亮光也骤然熄灭,此刻的他,倒真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良久,他才缓缓说道:“是我拖累了你,我这身残躯,也该以病自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