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候最喜欢的故事变成了眼前的小说,赵谦拿着两页纸只觉得手心发热。掏出手帕擦了擦手还觉得不够,他放下纸跑去洗了洗手。双手干湿度正好,清洁程度更高。小时候老爹虽然说的精彩,却时间久远。此时赵谦再次拿起纸看到那传道一段,只觉得仿佛幻想照入现实。
祖师闻言,咄的一声,跳下高台,手持戒尺,指定悟空道:“你这猢狲,这般不学,那般不学,却待怎么?”走上前,将悟空头上打了三下,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了,撇下大众而去。唬得那一班听讲的,人人惊惧,皆怨悟空道:“你这泼猴,十分无状!师父传你道法,如何不学,却与师父顶嘴!这番冲撞了他,不知几时才出来呵!”此时俱甚报怨他,又鄙贱嫌恶他。悟空一些儿也不恼,只是满脸陪笑。原来那猴王已打破盘中之谜,暗暗在心。所以不与众人争竞,只是忍耐无言。祖师打他三下者,教他三更时分存心;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上者,教他从后门进步,秘处传他道也。
原本赵谦记得祖师当时是‘怒道’,仔细读来却不是这样。祖师只是提出了一个问题,赵谦甚至能在脑海中想象的出祖师和老爹一样从容淡定问出个问题,接下来给了暗示。祖师明白了,悟空明白了。看到这场面的其他人不明白,他们依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做出种种反应。第一反应是‘这泼猴惹得祖师生气’,接着就‘此时俱甚报怨他,又鄙贱嫌恶他’。真真是众生之相。
再看前面祖师先讲‘道’字门中有三百六十旁门,旁门皆有正果。讲述的极尽清晰,孙悟空只问本质问题‘能否长生’,得知这些法门都办不到,便说‘不长远。不学,不学!’这哪里是描述传说故事,简直是赵谦上下求索的模样。
欢喜一阵,赵谦问老爹:“父亲,却不知父亲上次所说的文章可否写好?”
“有个大概,却牵扯太多,暂时写不出来。”
“先给我讲讲也行。”赵谦坚定的提出请求,他觉得既然看过这段,无论如何都得有孙悟空的坚定。
没等老爹回答,赵谦听到门一响,老娘的声音响起,“你们爷俩要讲什么东西,却让我来听听可好。”
回头看向老娘,赵谦就明白老娘应该是有备而来。以老娘平素的尊贵,哪里会突然这么掺乎事情。除了亲人之外,老娘是个娇滴滴的同时还嫌恶麻烦之人。
没等赵谦起身问好,就听老爹说道:“请坐。若是我讲道有什么问题,还请你这《道德经》的大家指点一二。”
三人都坐好,赵嘉仁对旁边的秘书说道:“把他们叫进来。”
赵谦大为讶异,就见秘书出去没多久便带了六人进来,两人不认识,两人见过面却不记得叫什么。另外还有理藩部长罗义仁与肃奸委员会现任主席刘宠,加上秘书,屋内一共有十人。就听赵嘉仁继续说道:“真正开课,一个班的学生不能超过九人。你们加起来正好九个,我便来充当老师。小朱,领着赵谦把桌子搬来。”
朱秘书带着赵谦去办桌子,听课的九人里面有三个年龄与赵谦相仿,立刻跟着去了。很快单人书桌与椅子都搬了进来。等赵谦回来,就见老爹带着刘宠和罗义仁已经把黑板架起。老娘也没闲着,带人把茶水准备好。这帮大宋上层中的上层干起普通服务人员的工作时干净利落,布局合理。摆放完的位置光是看就觉得很舒服。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个全新的笔记本,铅笔、钢笔都已经放的整齐。赵谦注意到却没有橡皮。
想起老爹‘要么干,要么不干,不要去试’的话,赵谦只觉得深以为然。记错了就划掉,看看自己错在哪里其实很不错。非得记录出一篇看上去完美无缺的笔记,那已经不是浪费,而是这个人有问题。就如赵谦所见的‘仿’‘仿’版本的《兰亭序》,即便是倒了两手的临摹版,那些人哪怕是故意的也得学了王羲之的完整布局。里面修修改改的地方好几处。
赵嘉仁在书后坐下,拿出了一叠纸,看了一眼就讲述起来。最初的自然是‘生产力’是什么,以及生产力推动社会发展。这都是朝廷组织学习的内容,有底子自然就能听懂。
然而赵嘉仁的角度却不同,同样是讲述生产力,赵嘉仁就和人类自身的机制结合起来。所有内容全是从人类正常反应入手,上古‘有巢氏’‘燧人氏’‘神农氏’解决了人类居住、取暖、吃饱的三大问题。
讲完这些生理驱动的解决危机的努力,赵嘉仁严肃的说道:“你们每个人都用自己的家乡话说一句,你今天吃饭了么。不是用普通话和编撰的现代汉语,就用你们家乡话说。”
众人都愣了愣,却无人拒绝。九个人每个人都说了一句,大多都是南方口音。即便都是南方话,区别大的很。
然后赵嘉仁说道:“推动仓颉造字的动力就在于此。”
赵谦恍然大悟,他走南闯北大概能听懂这些南方口音,却也只是大概而已。几千年前的人可没有现在的环境,听不懂百里之外的口音是再正常不过的话。即便到了现在,即便大多是南方,对于‘今天’‘吃饭’的说法也大大不同。其中北方兄弟的‘今晌’,与南方的说法更是差距巨大。
“结绳记事,以往的知识、经验、历史都掌握在巫师手中。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巫师阶层创造出了文字这个全新的工具之后,就创造出了自己的掘墓人!就如我们所说的力量规律,当一股力量走到自己的极限,走上力量巅峰之时,不管再怎么走,不管往哪里走,都只会走上下坡路。巫师阶层曾经是人类的明灯,是知识的承载者与传递者。随着文字这个工具的传播,巫师阶层开始分化为传统巫师与知识阶层。看看现在的那些所谓的巫师,哪里有久远前辈们一丝半毫的荣光。”
在赵谦的心中,巫师、作法、跳大神、满口胡言乱语,是无比野蛮落后的存在。此时他才明白这些黑暗腐朽的家伙竟然有那样立于时代先端的前辈。‘天雨粟,鬼夜哭’,能写出……说出如此震动人心文字的必定是巫师阶层中的佼佼者。几千年后的巫师们哪里有如此高雅的文字功底。
赵谦心中一震。觉得历史书上那些看着感动却不能理解的东西竟然拨云见日。没等他细想,就听有个家伙问:“官家,难道知识阶层全部背离了巫师阶层么?”
“在座的众人谁愿意去当巫师?”赵嘉仁反问。
一阵苦笑声响起,赵谦也是其中一个。他忍不住对几千年前那些‘欺师灭祖’的新文化阶层感到了强烈的同情。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驱动全新知识阶层的动力是什么?是利益。我甚至可以说,当文字这个工具创造出全新的知识阶层之后,统治阶级的几个基本要素从此完成。统治阶级从此可以用这个工具将被统治阶级与他们区隔开来。哪怕是祖龙建立起中央集权的国家制度,也没能真正动摇这个阶级。直到隋朝创立科举制度,国家有能力用了科举这个工具粉碎了以血统与知识传承为基础的贵族体系。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王羲之就是王家人,但是王谢家完蛋,崛起的是关中豪门。真正毁灭关中豪门就是科举制度。到了本朝,只有边境土著出身的豪强才有特许的地位。就如佘太君的佘家。也就是折家。”
赵嘉仁说完,就在黑板上写下‘折’字。大家一看就明白了,赵谦在北方打过仗,也知道点称霸河东的‘折家’。朝廷要靠他们家拱卫边境,自然得格外优容些。当年河东地方官不是朝廷任命,而是折家‘推荐’,朝廷‘认可’。除去这样的特例,大宋所有官员都得通过科举与制科考试,至少也得考上举人,或者是公认有文化的人物才会被任用。
所谓‘知县’与‘县令’,知县定然是科举考出来的,县令则是朝廷任命的。看着只差了一字,却天壤之别。身为县令与知县都是一个县的最高长官,县令在知县面前定然矮一头。
刚用这种掌握的知识让自己的思维轻松了点,赵谦就听老爹继续说道:“我是这么认为,当真正意义的统治阶级出现之后,国家就有了全新意义。”
说完,赵嘉仁在黑板上写下两行字,‘国家是阶级统治的工具。’‘统治阶级通过法律实现阶级意志’两句话。写完,他在第三行写下八个字‘阶级剥削’‘剩余价值’。
赵谦读完之后有些恍恍然不知就里,就见老爹放下粉笔坐回到座位上开始讲述。只听了三分钟,赵谦只觉得身上汗毛倒竖,心中全是震惊。此时不消提醒,所见到的,知道的,学过的,一一浮现心中。最初只觉得驴头不对马嘴,赵谦便提问。
提问的不止是赵谦,除了秦玉贞没说话之外,其他听课之人都有提问。许多问题还非常尖锐。赵嘉仁不急不慌,一一辨明原因。什么是阶级利益,什么是制度规定,什么是经济驱动,什么是限于当时生产力水平而生出的误解。经过分说,赵谦发现很多看着莫名其妙的事情居然自有其内在逻辑。这些逻辑与‘人类自身生理构造’‘阶级利益’‘经济驱动’完全吻合。特别是‘剩余价值’这个赵谦以前没听说过的名词,竟然是各种经济活动的基础。
历史上种种上贡、赋税、征发,不管是用‘礼乐之道’来包装,或者用地租来命名,无一例外都是基于对‘剩余价值’的剥夺与剥削。赵谦越听越觉得清亮,连‘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样看着含糊不清的大言,他也能明白其中的理由和实施手段。
等有人送来蜡烛,赵嘉仁说道:“今天就先讲到这里。明天继续。”
赵谦看了看表,赫然发现他竟然已经听了六七个小时。想站起身,只觉得两腿竟然发软。再用力,只觉得肚里里面饥肠辘辘。这时间好像突然就过去了,赵谦自己完全没有感觉。什么饥饿,疲惫,都被心中的激动与欢喜压制。此时才觉得自己精疲力竭,才感到贴着皮肤的衣服热乎乎湿漉漉,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了许多汗。
赵嘉仁命人将其他几人安排去休息,赵谦准备去觅食。却听和他一起留在屋里的老娘问道:“大郎,你听明白了么?”
“娘听明白了么?”赵谦只觉得自己想反思,此时并不想讨论,就换了个方向。
“哼哼!你阿祖可是进士出身?”秦玉贞语气中都是老娘看穿娃们小把戏的嘲讽语气。
“当然是。”赵谦不明白老娘啥意思。
“那你外公呢?”
“……进士出身。”
“那你为何担心我没听明白?”秦玉贞的语气里面都是老娘面对淘气娃的不屑。
“娘,我只是累得不想谈。”
秦玉贞见周围无人,低声说道:“你何时准备打探清楚今天听课这些人的底细?”
“啊?哦,明天……不,等课讲完。”
“也好。”
“娘的意思是?”赵谦不由自主的把声音压得极低。他感觉到一种有那么点不吉祥的氛围。而且赵谦也有点明白了。
“他们若是忠于你就罢了,若是不忠,你明白的。”秦玉贞低声说完,起身便走。
赵谦看着老娘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孤零零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书房里,赵谦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想说。回想今天的课程,赵谦发现有些东西已经忘记了,有些东西却如捅破的窗户纸,在破口处闪动的是最珍贵宝石才有的光辉,想不去看都办不到。
有自己的老爹实在是太好了,赵谦真的以自己是老爹的儿子而感觉到骄傲与自豪。而老爹说过,能记住的就一定会记住,记不住的说明你此时不需要。把不熟和用不到的东西烂熟于胸是种浪费。更何况也根本没用。真正需要的时候就一定会想起!
此时赵谦想起了很早前听老爹说过的一句话,‘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从政者的首要问题’。以前赵谦曾经想靠这句话指引方向,却用不到。此时再也不同,如同今天想明白的很多很多事情一样,赵谦总算这句话所讲的不是道理,这句话是把一个本该不言而喻的事实用毫无歧义的文字毫无歧义的讲述出来。
赵谦原本以为跨过了这道门就是无限光明的未来,真的跨过之后,他首先明白的却是跨过此门就再没有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