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海事局分局在大宋的诸多分局里面名列前茅,从航海有关的办公地与人员居住社区就能看出来。办公地是楼房,人员居住区是楼房,都有个半漏在外面的地下室。湿热地区只要有这么一个地下室,各层房间湿度会大大降低。代价则是房子的建造费用大大提升。
陈道清前往海事局修整储水设备的工厂,厂区里面的工人看到检察院与公安的制服,本来不好看的脸色就更难看了。工厂的负责人在办公室里的时候,那脸上能拧出水来。用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负责人谨慎的说道:“我也是刚来,厂里已经抓走了许多人。我知道的情况非常有限。”
听着这介绍,陈道清觉得局面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原本的时候陈道清以为地方上的人会强力反弹,没想到地方上对此事非常重视,根据这两天得到的消息,真的是有抓错没放过,一众被牵连到此事中的人纷纷落马。
“大家对此事怎么看?”陈道清询问负责人。
负责人脸上露出苦笑,“我们能有什么看法。能干出这种害人的事情,他们还能叫人么。我们都是吃海上饭的,这种传染病人在以前的海上是要扔进海里,命都保不住。官家订出来的海上规矩是为了少死人,甚至是不死人。所以大家都说,这帮人该杀。”
甚至不用到泉州,陈道清沿途接触到的海事局人员与航运人员表态统统是要严惩这帮家伙。理由和这位厂里新任负责人说的一样,那些人盗窃杀菌白银是在害人,没人能接受害人虫的存在。所以陈道清问负责人,“那之前为何没人出来揭发此事?”
“之前?”负责人神色尴尬,“我也是刚知道有这回事。”
这是陈道清听了许多次的说法,也是陈道清最不能接受的说法。这样的一件事竟然会进行了这么久都没有人知道么?那些祸害整个航海业的家伙就能这么一手遮天不成!
“最近船只检查的情况如何?”陈道清继续问下一个问题。想将那些蠹虫斩尽杀绝需要证据,这是检察官份内的工作。
“所有船只听到消息之后都赶来调整。这里面95以上的水箱都有问题。”负责人说话的时候神色显得颇为痛苦。
“带我去看看现场。”陈道清冷冷的说道。这么一个事实让他心中充满了愤怒。
检查车间是一个看着非常普通的车间,船上的储水设备很多都利用了船体空间,并非是单独的水箱。船只驶出港口之前要使用经高温杀菌的淡水,还要放入好几根嵌了银片的陶瓷长条,让白银与水充分接触。现在这些陶瓷长条被堆放在车间里,那些长条靠近上部的银片还在,下端的银片则不见了。
银片被水浸泡许久,上面看着色泽斑驳,并没有大宋银币那漂亮的光泽。但是一大堆被拆卸下来的银片胡乱堆在一起,看着体积颇为庞大。陈道清最初看到的时候心里厌烦,他问车间负责人,“这是多少船上的?”
“大概十九艘船上的杀菌片。”
“才十九艘?”陈道清有些讶异,他以为看着许多的银片怎么也得是二三十艘才对。
“船上担心银片氧化,就放的多点。”
“……这些银片被偷走的部分有多重?”
“如果是朝廷的铸钱,能铸造面额三百贯的银币。”
“怎么?还有民间私自铸造的银币?”陈道清感觉这话里面好像不太对的样子。
因为想准确描述局面,却不小心说漏了嘴,车间负责人登时闭嘴不语。陈道清完全警觉起来,很早之前就有假币的说法,那时候地方上有很大权力铸造铁钱。至于贾似道当政的时候滥发交钞也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大宋货币真正稳定,乃是赵官家主政之后的事情。
虽然赵官家从来不把这个当做自己的功绩来吹嘘,陈道清却是知道大宋货币上的巨大变化。得知了这个消息,陈道清也不敢打草惊蛇,就把这个话题吞回肚子里。继续谈起了白银的问题。
称重量,看成色。随着车间负责人的讲述,陈道清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他面前这些看着不好看的玩意实际上都是钱,都是大宋现在非常硬通的银币的另外形态。拿起一把银片在手里掂量,放下银条,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币颠了颠。陈道清再低头看着那些银片,感觉自己心中也有些异样的感觉。
赵官家这些年的货币改革力度极大,首先是国家铸造的金银币开始在市面上流通,其次就是原本只能交一半税的纸钞拥有了完全等同于金银币和铸钱的地位。拿着交钞就可以到钱庄换到同等面额的金银币。这动作曾经掀起一场用交钞疯狂兑换金属货币的风潮。
然而这个风潮最后还是没有让金属货币彻底消失在各种储藏中,因为赵官家规定,在很多领域里面不接受金属货币,只接受纸钞。百姓们为了购买粮食,不得不用金属货币兑换同面值的纸钞。富裕阶层的家庭为了买房,不得不拿出金属货币和金银兑换交钞。有钱开铺子购买船只搞海运的那些人需要用交钞来与钱庄进行各种交易计价。
即便如此,看到这一堆稍加处理就能变成银币的银片,陈道清觉得自己明白了那些人为何那么大胆。因为此时连陈道清都暂时忘记了银片的使用功能,他脑子里想到的完全是银片的货币功能。只要拥有许多银币,就可以满足自己的许多愿望。
陈道清最终还是从货币的魔力中挣脱出来,他回到住处之后就用密码给丁飞发了一条消息,‘风闻有人私自铸造银币,具体情况不知’。
电报很快就抵达了丁飞手中,这让丁飞非常无奈。这不是第一封有关这个风闻消息的电报,到了各地修理厂的检察官都发回了类似的消息。丁飞自己还记得,他离开肃奸委员会后的第一个差事就是福建路提点刑狱,前去福建和两广调查当时传说的伪币案件。
那时候的辛苦并没有查出什么,顶多是在赵官家兑换交钞的时候,出现了一些问题。但是那都是利用已经发行的官方交钞牟利,并没有出现私自印刷交钞的局面。而现在各地风闻的情况都与私自铸币的人有关。
丁飞站起身来回走动,他大口瞅着烟,却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在抽烟。那帮盗窃货币的家伙肯定要把手中的白银给换成货币,这点非常容易就能想到。但是丁飞没想到这帮盗窃白银的家伙胃口竟然如此之大,同样的白银若是用在制造伪币之上,利润比兑换国家铸造的银币更大许多。当然了,罪责也更大。
把烟头在烟灰缸里重重掐灭,丁飞恶狠狠的说道:“把情报局和国安局的副局长请来。”
第二天下午,情报局的副局长赵登同与安全局的副局长刘宠,还有总检察长丁飞到了铸币厂门前。这是一个完全的军管单位,位于一个比较偏僻,并且被军队严密保护和包围的地方。如果不是三个人觉得自己需要补充知识,做出申请,一般官员根本别想到这里来。更不用说普通人。
经过一番很复杂的手续,这三位强力部门的头头总算是经过重重关卡,进入到了铸币长内。进来之后,这帮人都得换上这里的工作服装。这些服装的最大特点是一个口袋都没有,还非常容易检查。这模式就与部队的军服不同,军队的军服里面最大区别就是口袋多,各种挂件插件的位置多。掌握的作战技术越多,口袋也就越多。
换好了衣服之后,就有人带着他们参观。这帮强力部门的头头也是第一次真正接触大宋货币生产制造,心中也颇为激动。众人跟着讲解者前进。发现铸币首先是需要金属材料。大宋这边的银币所用的材料都是在冶炼厂做好的,铸币厂自己不负责生产这些。
那些材料都是一块块的长方形板材,板材送到蒸汽动力驱动的冲压机下,从板材上冲压下一个个圆形的银片。这些银片的大小都一样,丁飞他们走到那些放银片的箱子旁边拿出一些看看,原来这上面并没有那些图案纹理,都是些大小一样的银片。大部分银片都很光滑,也有些冲压出来的不怎么好,那就要挑拣出来和那些冲压后的方型余料一起送回去回炉重铸。
有了大量的合格银片之后,这些银片又被送去另外的冲压机,经过一番冲压,银片有了外边的轮廓。但是上面并没有那些花纹和文字。这一道冲压工序之后,不合格的银币又被挑出来。
经过好些道工序,最后出来的就是制作精美,重量标准的银币。如果是普通的磕碰等损伤,大家一看就知道。如果有人估计削减银币,同样会被看出来。
等丁飞他们出来的时候,强力部门的头头们对这个流程非常讶异,在他们的想象中,就是做一个模子,把白银放进去,咣当一下就砸出这么一个漂亮的银币。现实中的处理方式可比他们想象的要多的多。
出来之后,丁飞就请另外两位头头一起吃饭。大家在饭桌上谈论的更多,其中自然包括最近大宋的货币供应。丝绸明显退出了货币领域,纸币供应就显得多了很多很多。特别是纸币面值从原本的一贯为单位,变成了现在的十文为最小单位,这就让一众人等都觉得很不习惯。因为他们出行的时候手中的铜钱完全变成了零钱。
刘宠淡然的说道:“我倒是没想到咱们大宋在这件事上竟然学起了蒙古。”
这话一出,丁飞干脆被逗乐了。方才的话题实在是太复杂,太沉重,需要这么一个轻松的说法来缓和情绪。蒙古的“中统元宝交钞”刻版印制时间为元代中统元年(公元1260年)的忽必烈时代。这种纸币是好几手技术传递的结果。先是金国在某种程度上模仿大宋,蒙古又从金国和大宋获得钞票制作技术和理念。特别是临安总投降之后,蒙古掳走了许多大宋的造币专家,让他们的造币技术和理念获得了更大突破。
“中统元宝交钞”为树皮纸印造,钞纸长164厘米,宽94厘米,正面上下方及背面上方均盖有红色官印。这种纸币银为本位,以贯、文为单位,面额:其文以十计者四:曰一十文、二十文、三十文、五十文。以百计者三:曰一百文、二百文、五百文。以贯计者二:曰一贯文、二贯文。中统钞每两贯可兑换白银一两。这种货币不受区域和时间限制,国家收税、俸饷、商品交易、借贷等使用宝钞,并允许用旧钞换新钞,这样中统钞就成为通行于蒙古各地的统一货币。
而大宋的交钞则不同,至少在赵官家上台之前,这玩意主要是有钱人在用,城市在用。赵官家上台之后才建立了新的货币制度,结果大宋的交钞看起来倒是走起了蒙古已经走过的路数。
笑归笑,丁飞问了一个问题,“你们谁见过私人铸造的银币?”
这个问题让强力部门的家伙们无言以对,他们自己见过许多货币,用过许多货币,却还真没见过这些年私人铸造的银币。赵登同忍不住问道:“你们觉得这会不会是一种谣传?”
“谣传说到这么有鼻子有眼,总不会是那么简单。”刘宠答道,“而且要是说蒙古人伪造,那也只可能是伪造纸币。蒙古人自己都没有那么多白银来流通。”
作为在河北作战的将领,刘宠不太好意思说大宋对蒙古实施了伪币作战,但是因为蒙古通胀,导致小面额货币赔钱的糗事。
“我觉得这问题大概是在福建那边为主,又或者是在广州。江南这边还真没听说过有人敢这么干。”赵登同讲了自己的看法。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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