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确定要前去援助襄阳,赵嘉仁没有迟疑。他离开贾似道那里之后甚至没有回父母家,而是在商业据点睡了一晚,第二天前往爹妈家里拜见一下。
老爹赵知拙此时已经六十多岁,就等着今年致仕。因为年龄到了,现在他也就是在礼部挂了个名,去不去都不影响礼部正常运作。见到家里最有出息的三儿子突然出现,老爷子颇为讶异。
赵夫人脸上先是欢喜,片刻后就迅速变成了担忧,她拉住赵嘉仁的手叹道:“你这次又要去打仗,可千万要小心。”
“呃?”赵嘉仁与赵知拙都发出了讶异的声音。
赵嘉仁万万没想到老娘一眼就看出了问题,赵知拙则是完全不理解自家夫人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从儿子的表情中确定了事情真相,赵夫人眼圈登时就红了。努力镇定了一下情绪,赵夫人擦掉眼泪,强行挤出个笑容,“三郎,你城府浅。心里有啥事,脸上马上就能看出来。你现在的模样和你要去鄂州打仗之前一模一样,别人说领军大将们喜怒不形于色,你这怎么能领好兵呢?”
看着自己儿子默认的表情,赵知拙才确信自家夫人没有瞎说话,他忍不住怒道:“贾似道不知道爱惜大臣么?不仅每日催逼交钱纳粮,现在还让上阵杀敌!哪里有这个道理!”
面对老爹的愤怒,赵嘉仁忍不住反驳起来,“爹,是我自己愿意去给襄阳解围。若是我坚决不肯去,稍稍拿钱粮威胁一下,贾似道哪里敢强行逼我上阵。”
即便儿子做出了解释,赵知拙还是怒气不减,“那你就乖乖的上阵?”
不等赵嘉仁回答,赵夫人反倒开口了,“国家有难,难倒个个都缩在家里不出力?”
被夫人这么抢白,赵知拙气的怒目圆睁,他抬手指着赵夫人,却不知道该如何辩驳。
见家里被折腾到如此地步,赵嘉仁忍不住后悔回家来。可争吵一起,他也知道没啥好说。于是赵嘉仁就以军务繁忙为理由仓皇逃窜,完全不顾家里面的爹娘会因为赵嘉仁的领军之事争吵到什么程度。
离开父母家,赵嘉仁乘船赶回福州。到了自己家,赵嘉仁就不得不对自家夫人说了自己要领军的事情。然后赵嘉仁看到笑容从他夫人脸上消失,看到他夫人本来就白皙的皮肤变得更白,看到他夫人眼圈红了,看到他夫人哭了。
赵嘉仁能从爹妈那里溜走,却不能把夫人扔在家里一走了事。他只能板着脸说道:“朝廷已经下旨,我必须去。”
对家里进行了强行通告,赵嘉仁心里面也挺难受。平心而论,他一点都不想让自己老婆不高兴。然而参战的事情让赵嘉仁的老婆非常不高兴。这不是个人价值观的问题,这说明赵嘉仁的老婆非常满足于现在的安定生活,战争不仅搅乱了生活,更存在因为战死导致的家庭破碎。以赵嘉仁的夫人秦玉贞的见识,她肯定能理解到这些。
也许是男生这种生物热爱浪漫的幻想,也许是赵嘉仁自己对残酷战争其实没有什么经验,他感觉自己对参加援助襄阳的战斗有股无可救药的热情。然而老婆秦玉贞的反应给赵嘉仁提了醒,那些即将在赵嘉仁的征召下参战的人们有爹妈,有老婆孩子。赵嘉仁的爹妈老婆不想听到赵嘉仁领兵的消息,那些参战人员的爹妈老婆同样不想让他们的亲人上战场。
赵嘉仁不能向那些战士们的家属承诺战士们一定会活着回到故乡,但是赵嘉仁也不能简单的用一句‘我命令你们跟着我去打仗’去给那些参战者的家属一个交代。赵嘉仁就给干校发了一封电报,‘热爱绘画者、绘图专业、宣传专业,一起来到福州来’。
发完电报,赵嘉仁开始考虑宣传工作。文字只针对认字的有用,理解文字意涵需要更久的教育。然而图片却是简单直白,一看就应该能看明白……
想到文字的局限性,赵嘉仁又下令,“让电报员再给我发一份电报,学校音乐专业的学员也到福州来!”
等了一阵,学校传回接收到电报正在调集学员的消息。赵嘉仁觉得自己之前在电报上那么久的努力以及大量的资金投入终于有了回报。
第三天,在马尾与福州的学校里面就开始教授一首新歌。
大刀向鞑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爱国的同胞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前面有工农的子弟兵
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咱们军民团结勇敢前进
看准那敌人,把他消灭!把他消灭!
就中国的历史,歌曲里面的‘爱国’‘同胞’‘子弟兵’‘工农’都不是独创的词汇。然而大规模的以暴风骤雨般的模式来宣传这些内容的,赵嘉仁也许是开创了先河。爱国与战争的感染力也大大相同。唱起《大刀进行曲》明显被歌词感动了,或者说被自己的想象感动了。
不过绘画专业的学生并没有让赵嘉仁满意,他们的铅笔素描,或者水彩画,水墨画,都是那种中规中矩的味道。这也怪不得学生,赵嘉仁就是这么教他们的。这种阳春白雪的东西得不到赵嘉仁的认同,这是战争,需要的是不是‘杨柳岸晓风残月’,需要的是‘红旗飘飘’,需要的是‘铁马金戈入梦来’的激动感。
被赵嘉仁叫来参与宣传工作的徐远志觉得赵嘉仁有些苛责了,他甚至那些画其实画的不错呢。赵嘉仁懒得和徐远志解释,见那些搞绘画在短时间完全无法实现,赵嘉仁再给学校发报,‘不管是否得到大家认同,甚至是得到了大家的负面评价,但是能画出让大家生出强烈感受画,那种人就给我弄来!’
“赵知州,你这要求大概能与曹操的招贤令相比。”徐远志又忍不住开始评价。
有历史知识就算是有文化,不过文化人是比较尖酸刻薄的,赵嘉仁就觉得徐远志的评价很尖酸。曹操的《招贤令》里面写,‘昔伊挚、傅说出于贱人,管仲,桓公贼也,皆用之以兴。萧何、曹参,县吏也,韩、陈平负污辱之名,有见笑之耻,卒能成就王业,声着千载。吴起贪将,杀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归……’
很不高兴的瞪了徐远志一眼,赵嘉仁说道:“徐先生,画作没有得到别人的认同,不等于道德上有问题。现在我要的是普通百姓的认同,和他们讲什么国家遇难,要百姓舍生忘死的给朝廷效力。百姓不认账的。要是百姓们说的话,他们大概要问,为啥他们承担了那么多赋税,结果国家弄到这个地步!百姓大概还要问官员为何这么无能呢!”
这话已经很不客气,徐远志只是笑笑却没有接这个话头。倒不是徐远志觉得自己很有能力,他只是觉得百姓和朝政之间本来就没关系,赵嘉仁这话就有些借题发挥无理取闹。
过了一天,学校又送来了点人。这些人的画就属于比较另类的,譬如一个学生的个人风格居然是‘哥特风’素描。赵嘉仁觉得这个人大概能在‘塑造鞑子形象’上起点作用。然而还是没能找到让赵嘉仁认同的人。
看到赵嘉仁失望的表情,那位哥特风小画家忍不住鼓起勇气,开口叫了一声‘校长……’。然后他自己反倒是红着脸说不下去。
“何事?”赵嘉仁问。
然而那位小画家却十分扭捏,好像后悔起自己的冲动,又好像是在忌惮什么。
“如果你是想给我推荐人,我不管那人是干什么的,我也不管那人干过什么。你认识什么人就推荐给我。”赵嘉仁说道。
得到了如此明确的说明,哥特小画家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了。当天傍晚,赵嘉仁带了徐远志以及随从,根据哥特小画家给的地址出现在一户福州人家面前。这家看着日子过得并不怎么好,房屋简陋。然而赵嘉仁站在门外,一眼就看到了里面挂了张画。在赵嘉仁看过的所有画中,这是最接近新中国建国后那种宣传画的感觉。
画面色彩浓烈,人物造型简朴。赵嘉仁觉得心中大喜,他找到了此时能够帮助到他的画家。
这家的主人见到一众人等聚集在他家门口,便非常警觉的走出门来。然而看到这些身穿飞鱼服的航海行会干部,他登时表情登时就恭敬起来。等看到身穿绯袍带官帽的赵嘉仁,主人连忙上前施礼,“不知赵知州前来……”
“请问李循在家么?”赵嘉仁问道。
主人听了这个问题更加紧张起来,他声音都有些哆嗦了,“不知……不知他又闯了什么祸,竟然让赵知州前来。”
“他的画画的好,我想请他给我画画。”赵嘉仁回答的非常果断。
这话并没有让此家主人高兴,看他的表情反倒是更加紧张,说话已经结结巴巴了,“赵……赵之后,我……我家大郎就是因为乱画东西被学校开除的……”
“我问过此事,他是因为画的东西被学校叫去。开除他的原因是他顶撞老师被。我此次来不是为了纠缠此事,而是我喜欢他的画。请问李先生,你家大郎可否在家?”
没多久,赵嘉仁就见到了这位被开除的学生。看得出,这位身上拥有着艺术家的中二气质。也就是说兼具孤芳自赏,顽固执拗,自以为是,同时还有些被打击之后那种补偿式的敌对情绪。
听了老爹兴冲冲的告知赵知州前来要雇他画画,这位少年尽力用高傲的声音说道:“我不想去。还是请赵知州另请高明吧。”
这位老爹看儿子简直是魔障的表现,气的站起来就要揍他。
对于这种心理不健康的娃,赵嘉仁也觉得很遗憾。不得不说,这种娃在古代不多,是因为在农村,他们这种很快就被饥饿给淘汰了。也就是在城市这种物资相对集中的地方,他们才能比较容易的存活。人格上的缺陷造就了他们的天份,也造就了他们的悲剧。
出言阻止了这位老爹教训儿子,赵嘉仁说道:“我此次来不是谈你那些伤心事。我此次来是为了你的画。在学校的人很多画的都是静态画,就是把东西往那里一摆,或者有个人往那里一站,静静给大家画。画外面的东西是静止的,画里面的东西也是静止的。可你的画不同,你所有的画都是在上一个动作停下的一瞬,又是下一个动作开始前的一瞬。将后面的背景,人物身上的特点稍加描绘,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那人是谁,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在你的画里面都全了。虽然只是一幅画,却是一个故事。我也就这么说一说,也不知道我有没有说到你所想的……”
虽然赵嘉仁还是一贯的表示出自己对人的尊重,然而任谁都能从那个十几岁青年的反应看出,面对如此知音,他已经感动到一塌糊涂。然而这孩子别过头,强忍住眼泪,倔强的哽咽道:“我才不要给你画画!”
李老爹被气坏了,在他准备不管不顾的上去把儿子痛打一顿之时,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拽住了。
赵嘉仁先阻止了李老爹动手的冲动,然后走到李循面前对他说道:“你到底是不想给我画画,还是担心现在唯一能够让你自己感到自豪的画,再被人批评到体无完肤,被批评到一文不值,被批评到你自己都没了信心?我觉得这才是你真正害怕的吧。”
李循听了这话,打了个大大的寒颤。周围的人都看得出,赵嘉仁之前的话大概是感动了李循,现在的话则是彻底击中了李循的要害。李老爹瞅见儿子还是梗着脖子,他又急又气喝道:“你个混账东西不要不识好歹!你若是真的有啥想要的,那就直接说啊!”
在老爹这发自肺腑的呐喊下,李循也明白这大概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他抬起头问赵嘉仁,“校长,我觉得你和老师是一伙的。”
“哈哈……哈哈哈!”赵嘉仁发生大小,他觉得自己又时空跳跃了。眼前这南宋大城市里的孩子和21世纪大城市里面的孩子真的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