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陆绾绾变回了孩童时期,站在故乡的碧螺山上。茶田在湿润的微风中苏醒,青翠的矮茶树齐刷刷地摇曳,天空时不时略过一只飞鸟。
她看见娘亲和爹并肩站在一处田坎上,离着有十几米的距离,冲她微微笑着。
娘还是那么年轻貌美,拢着轻纱般的白衣,犹似身在烟中雾里,看来约莫十八九岁的光景,三千青丝随意绾着,只堪堪插了根竹木簪子,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绝俗,只是肌肤间少了一层血色,显得苍白异常。
爹却是现在的模样,两人站一块却也依旧显得赏心悦目。
陆绾绾急慌慌地追上去,生怕他们走远了。可是越追,他们反而离得越来越远。
“爹!娘!等等我啊!”陆绾绾涕泗横流,迈着双小短腿儿奋力追赶。
“回去吧,绾儿。”娘温柔地看着她。
“绾儿,别追了,快些回去吧。”陆辛慈爱地看着她,挥手同她告别。
“不要啊!爹不要走!娘!娘不要走!”
所有的光,像是一下子消失不见,徒剩下陆绾绾坐在无尽的黑暗中,独自无助地哭泣。
“哇”的一声,陆绾绾哭坐起来。梦中的景象实在太过真实,记得从娘亲过世后,她就一直没哭过,如今……
她往后靠了靠,没碰到熟悉的雕花木床,这不是她的闺房。周遭的一切都令她觉得陌生,青瓦房黄泥墙,还有灰扑扑的地面。
这不是她的家,这是哪里……爹呢?桃花呢?怎么所有人都不见了……
是了,她记起来了!陆家被抄家了,爹被官兵抓走了!
陆绾绾只记得自己吃了包甜甜的桂花糕后,半睡半醒着被带离了陆家。随后她便陷入了绵长的黑暗里。
这到底是哪里……是谁把她带过来的……
陆绾绾抱着膝盖,蜷缩在床上,紧紧地靠着墙壁,还没从刚才的梦中缓过来。
隐约听见外室有人在争吵,陆绾绾听的不太清楚,悄悄的摸下床,光着脚踮着走过去,啐了口水在手指头上,把门格的纸窗戳了个洞。
往里窥去,只见一个眉粗眼大、胖面肥腰、插一头异样钗环、露两臂时兴钏镯身着石榴红裙的粗壮矮个女人“砰”地一声摔碎一只素色茶杯,面目狰狞、恶狠狠地扇了一个男人一耳光。
这男人背对着陆绾绾,她思索了一番没认出来。
“好啊你!阮卫甲!你竟不和我商量,把我捆锁在家中,拿咱的女儿去换那个下贱胚子!”
这恶婆娘倒是有些眼熟,像是曾服侍过娘亲的老姑子阮钱氏。阮卫甲,是阮叔!桃花的爹!陆绾绾正想着,听到阮卫甲有些悲凉的声音。
“下贱胚子?”阮卫甲自嘲似的笑了下,“若不是陆大人当年极力保我,我活的到今日?论说低贱,我才是那个最不应该活的。”
陆绾绾看见阮卫甲脸上的掌印通红,清晰可见,这阮钱氏下手也太狠了点。
“当年我伙同村民抢水斗殴,致人死亡。死者家中不依,非要我一命抵一命,最后闹到官府衙门,县太爷判我绞刑,若不是…”
阮卫甲猛地上前一步,紧贴着阮钱氏,俯视着她,眼中闪着幽幽的光,像是一匹要吃人的狼。
“若不是陆大人刚好下巡视察旱灾,我阿妈不顾官兵阻拦冲撞了陆大人,苦苦央求陆大人替我做主,我能保住性命?”
阮钱氏吓了一跳,生怕阮卫甲动手打她,嗖地往后退了一步。
当听了阮卫甲这番话,阮钱氏怒气渐渐平息,眉眼中尽是悲伤哀恸,“就算这样,你也不能拿桃花的命换她陆绾绾啊!我就这么一个乖巧的女儿…”
阮钱氏忽然拔尖了声音,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事,“更何况陆绾绾还是个罪臣之女!一旦被官府发现,别说是她,我们都要被牵连的!”
什么?阮卫甲拿桃花的命换了她的?
陆绾绾想起桃花那张可爱的粉扑扑的小脸蛋儿,似是被人当头痛槌一击,整个人摇摇欲坠。
“若不是老爷夫人相救,还有我的性命吗?”
阮卫甲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小香囊摊在手心,怔怔地盯着看。
这是前几日桃花亲手做给他的桂花香囊。
“我也不愿女儿就这么死去啊!可是那种情况下你让我怎么办?”
阮钱氏捶着自家相公的胸口,哀恸不已,“肯定还有别的办法的啊!肯定有的啊!”
“若不是因为陆家,我阮卫甲能有体面的活计?家徒四壁能娶到媳妇?夫人看我干活勤快为人老实,便把你嫁与我为妻,还替我们买下一处小院安置好家当…”
阮钱氏忽然死死的揪住阮卫甲的衣领,双目圆睁,满脸愤怒,“再大的恩,你也不能用我的女儿去报!你怎么不自己去送死呢?”
阮卫甲低垂着头,喃喃道:“我也想…可是我替不了陆小姐,只能苦了桃花!”
门外听的清楚,陆绾绾软软斜倚在门框上,内心对阮卫甲是愧疚大于感激。
她陆家所做不过举手之劳,竟引得他奉其女儿以命做回报。
爹曾说过,修德不求报,能文不求名。他大概没想到,举手之劳竟引得他人以命相报。
可怜了桃花……
绾绾心中大恸,她们彼此相伴十数年,早已情同姐妹。
“是……你是好人……你懂回报……我是恶人……”阮钱氏颤抖着双脚站起来,像是突然老了十来岁,整个背都佝偻着。
阮钱氏愣愣地盯着阮卫甲看了许久,终是没说什么,颤巍巍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阮卫甲见婆娘走后,浑身顿时散了力气,一屁股坐在了黄土地上。
陆绾绾看见大颗大颗的眼泪绽在阮卫甲身旁的土地上,激起一小片灰。
她躲在一旁,几番确认阮钱氏走了不会回来,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房中,递了帕子给阮卫甲,“阮叔……”
阮卫甲抬头,他低声呜咽,像是一匹受伤的孤狼。听到有人喊他,他抬起头,隔着朦胧的泪水,看清眼前的人儿。
“阮叔……”陆绾绾学着桃花以前哄她那番,轻轻地拍抚着阮卫甲的背。
“阮叔…不哭…从今以后……绾绾就是您的女儿桃花……”
阮卫甲听闻,哭的更加伤心欲绝。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其实只是未到伤心处而已。
街上忽然吵闹起来,阮卫甲调整了心态,抹了把脸,拍了拍身上的灰,交代陆绾绾,“你先在家呆着。”便推门走了出去。
陆绾绾还在发呆,她在想爹现在在哪里,陆家众人现在在何处。
阮卫甲没多久就回来了,已是满脸惨白。
“绾绾……桃花,跟叔走。”阮卫甲神色惶然,不知道该如何同眼前的小人儿解释外面即将发生的事,只是迫切地催促着她。
阮叔是怎么了,为何这么惊慌?陆绾绾想着,毫不迟疑,赶紧起身匆匆至屋外,掬了捧瓦缸里的清水拍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