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吹过,旷野里出现一个跑动的身影,身影臃肿看似缓慢,但很快也到了大路上。
依旧穿着锦袍的富家翁站在黑伞前,伸手在空空的路上一捞又用力一甩,木和尚踉跄出现在眼前。
富家翁围着他转了转,惊讶连声:“我都快要看不到你了。”
木和尚低头看自己的手,修长的手晶莹剔透。
“虚幻将取代真实。”他道,“时间不多了。”
他抬脚就要迈步,富家翁忙拦住他:“虚幻已经取代真实了,和尚,你杀不了她了。”
木和尚看着他:“同生共死便是。”
“是,是,我说错了,你能杀她。”富家翁无奈道,“但现在她能活下来,也许正是天意。”
不待木和尚说话,又忙道。
“五道人那最怕死的家伙,从山里跑回来了,家什都搬回来,说这次不走了。”
他看着木和尚意味深长一笑。
“我觉得,或许她真是天下太平的希望。”
木和尚看向天:“我并没有看到什么希望,至少不是现在那些无辜者的希望。”
说罢抬脚迈步,但刚迈了一步,脖颈后就被击打一掌,人也向前扑倒在地上。
富家翁看着自己的手,惊喜:“我竟然能打中?还能打晕?我这还是第一次打了和尚!我这么厉害了?一会儿去试试能不能打道士。”
自言自语欢喜之后,才看地上的和尚,啧啧摇头。
“连我都能打晕你了,你可真是快要死了。”
“也是想不开,你慢慢看嘛,现在看不到,万一以后看得到呢?”
矮胖虚弱无力的富家翁,俯身轻松的将和尚拎起来抗在肩头,再看了眼地上的黑伞,嫌弃又不情愿的拿起来,嘀嘀咕咕的一手撑伞一手扛着和尚,摇摇晃晃像一个大蘑菇在旷野上远去了。
京城外守备森严,看到一队人马奔来,卫兵立刻打开了城门。
楚字大旗烈烈,簇拥着李明楼入城。
京城内人来人往,街市热闹,没有受到外边对战的影响,恍若另一个天地。
但并不是说京城就与世隔绝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
李明楼出京的时候,仪仗盛大,人人可见。
陇右道东南道举起讨伐的同时,京城官府就张贴了公告。
之后的战况,官府三日一次公告,张贴在街头巷尾,由差役把守,围观的民众的疑问差役随问随答。
甚至还写了韩旭的事。
韩旭被项云齐山挟持,意图用先帝之死诬陷第一侯。
为了京城安全,关闭了城门,限制进出,日常生活一切如旧。
女候必能尽快平息两道动乱,京城安稳无忧,大家无须惊乱。
民众们的确没有惊慌,虽然关闭了城门,商路没有断绝,拿到核准文牒商人还可以进进出出,带来充足的新鲜的货物,以及外边民间的消息。
民间的消息跟官府的差不多,但还是有差别,比如“你们知道第一侯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吗?”“剑南道李氏大小姐。”“不可能,剑南道李大小姐不是在太原府。”“太原府失守的时候,第一侯楚国夫人可是刚收复京城。”
这个匪夷所思的消息,引发了激烈讨论,陇右道东南道为什么举兵,民众反而顾不上在意了.....
忽然街道上有卫兵清路,引得民众们聚集探看猜测,待看到出现的第一侯大旗以及女子的身影,原本有些紧张的民众顿时欢呼。
“第一侯!”
“第一侯回来了!”
“第一侯平安无事!”
“我早就知道会平安无事!”
“你看,第一侯的脸.....”
看到女子的身影,民众就爆发出欢呼,待女子驶近,欢呼声又陡然消失,动作还没停,招手的还在招手,大笑的还在大笑,但眼神都凝滞了
不管是楚国夫人,还是第一侯,她打下京城,住在京城,但这么久没有人看到过她的面容。
她似乎无处不在,但又没人见过她。
大家熟悉的是华丽的马车,再不然就是黑色的袍子,遮盖着头脸全身,还有一个撑着伞的卫兵紧随身边。
此时此刻侯旗下的女子穿着黑色的大斗篷,没有带帽子,那位紧跟在身边的卫兵手里也没有了黑伞,一张白雪般的脸呈现在每个人的视线里
无法描述甚至无法震撼,唯有一片安静。
李明楼的身影疾驰而过,冰雪冷冻一路,然后如开春的冻河融化奔腾,喧声轰轰。
紧闭的宫门内,朝堂大殿安静的如无人之地。
有官员呆坐在地上,有官员闭目昏睡,还有官员在从太监送来的水壶里斟茶。
外边的喧哗声隐隐约约,闭目昏睡的官员睁开眼:“什么声音?”
殿内的官员们都侧耳听,紧张又激动,喧哗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似乎到了皇宫这边.....
“是....”有个官员跳起来,“是项都督齐都督打进来了!”
这一声喊,让昏睡的跳起来,喝茶的扔下茶杯,呆坐的向殿门踉跄爬去。
“项都督齐都督打进来了!”
“项都督齐都督来救太后和陛下了!”
“我们有救了!”
有人喊有人哭有人大笑,积攒了许久的情绪瞬时倾泻。
当时在太后宫门前群情激奋高呼诛女侯匡扶天下,但喊完之后他们连皇宫也没有走出去.....
禁军围住了皇宫,将吴郑等几位大臣以奸细作乱的名义抓走,将太后和皇帝送回后宫,名为保护实为监禁,而他们也被关在这大殿里,尽管餐食茶水,甚至睡觉的铺盖都准备齐全也如同坐牢。
他们哭喊,禁军不为所动,他们大着胆子冲出去,禁军拔出了刀.....他们只能退回来了。
这一次他们到了门前,门自己打开了,一个枯瘦的人影被吓了一跳。
“干什么呢!”他喊道。
冲在最前方的一个官员也被吓了一跳,大叫一声就往后跑,引发一阵混乱,直到有官员认出站在门口的人:“姜亮!”
慌乱停下来,官员们看着门口的姜亮,下一刻又再次惊慌:“你你....”
怎么来了?
这个家伙是女侯的走狗!
不过,也可能投靠齐山项云了?姜亮这个人一看就不是个好人大家期待的看着他。
姜亮很享受被人围观的场面,大摇大摆走进来:“你们被项贼齐贼蛊惑,险些扰乱朝纲,现在知错了吗?”
最后一丝希望消失,殿内官员们悲痛,有人绝望有人怒喝“女侯谋害先帝!”“我等绝不与此贼共存!”
姜亮被悲愤的官员们围住,没有丝毫的畏惧,制止了站在门口的禁军们,反驳这些话。
“那都是齐贼项贼的诬陷!”他嗤笑道,“吴郑两贼煽动哄骗你们。”
“你才诬陷。”一个官员道,“吴郑两位大人是先帝的心腹!最信重的大臣,所以先帝才让他们来京城先探。”
姜亮哦了声,道:“原来是,但他们不是跟项云一起来京城的吗?在路上被项云收买了。”
这是信口开河吧!
“你有证据吗?”官员们喝问。
姜亮撇嘴:“说女侯害先帝,有证据吗?”
这个有!官员们齐声道:“太后亲口说的!”
姜亮同情的看他们:“当着吴郑两贼的面说的吧?那是太后被胁迫了!”
官员们还要吵闹,姜亮抬手制止。
“大家也不用在这里跟我吵。”他道,“等女侯来了你们再说再问。”
女侯这两字让官员们一阵安静。
“女侯。”有人声音沙哑问,“回来了?”
姜亮道:“回来了啊。”又捻须傲然一笑,“夫人不回来,我怎么会回来。”
一个官员颤声问:“那,项云齐山....”
“项云阵前被斩杀。”姜亮轻松随意道,“齐山溃逃。”
殿内的官员们彻底绝望了,好像也没有了力气悲痛愤怒,呆滞看着殿门外.....
那女侯呢?
后宫的宫门被禁军推开,其内有未了等候,立刻施礼喊声夫人。
李明楼走进去。
冬日的皇宫没有了红花绿柳,也没有了穿梭其间的太监宫女,格外的萧瑟。
“太后皇帝太妃公主们都在自己的宫中。”未了道,“可以随意活动,吃喝饮食都如常,没有半点苛待。”
李明楼点点头,随着未了来到太后宫门前,这边也有禁卫,再次推开厚重的宫门。
宫殿的廊下坐着几个宫女晒太阳,听到门响吓的起身,看到未了引着一个女子走进来,更是瑟瑟往后退,退到别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未了和李明楼也没有看她们,径直走进了宫殿。
殿内光线充足,垂帘后有织布声传来。
“娘娘。”未了道,“第一侯来了。”
织布声慢慢的停下来,伴着太后的声音:“夫人回来了啊。”
未了拉起垂帘,李明楼看着穿着家常衣衫的太后从织机上走下来。
她的面容倒没有憔悴,甚至比在宋州夜宴上还丰润了很多。
“吃的好,睡的好,当然胖了。”太后道,扶着未了的手坐回椅子上,指了指一旁,“夫人坐吧。”
李明楼坐下来,看着太后道:“看来这件事没有吓到娘娘。”
太后笑道:“当禁军把我们保护起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夫人一切尽在掌握中,我一点都不担心了。”
李明楼笑了,太后主动指明自己是被禁军保护,那就是指朝臣们是贼了。
就像宋州那晚主动拔刀杀先帝,不是真想要先帝死,是为了让自己手上也染血,递给李明楼一把可以用来要挟她的刀。
如此才算是同盟。
但这次李明楼不打算接刀了。
“娘娘,你跟大臣们指认了我呢。”她道。
“夫人,我可什么都没说。”太后站起来,指着外边,急道,“不信去问他们,问所有人,我抱着皇帝,没有提夫人半句!”
她可没有提名道姓指认第一侯弑君,她只是说她什么都不敢说。
之所以说什么都不敢说,是百官们因为威胁。
“我是骂他们呢,我是对天下骂这些奸臣乱党的!是他们威胁的我什么都不敢说。”
李明楼不跟她去争辩,只道:“娘娘,你什么都没说,就是指认我。”
太后看着她一刻,慢慢坐下来:“那夫人要如何?我是活得太久,需要死了吗?”
她看了眼桌上,未了适才刚端了茶过来,茶水红盈盈的好看。
未了见状不言不语将茶端走放到李明楼面前,安静而立。
李明楼没有回答,而是先问:“当初娘娘对先帝举起刀,是为了大夏的天下,还是为了你自己的活着?”
提起当初,太后的神情有些恍惚:“我当时....我当时是真的被夫人吓到了,我为了什么呢?这大夏的天下....”
她笑了。
“这大夏的天下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本是一个鲁王妃,还是一个跟皇帝离心,要被皇帝毒杀的皇后。”
“我只不过是怕死,我只是想要活着。”
李明楼端起茶一饮而尽,站起来道:“娘娘只是想活着就好办了,那就请娘娘和陛下把大夏托付给我。”
太后看着她,对于这句话没有震惊,或者说从这位夫人杀了皇帝那一刻,她就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夫人既然要做这件事。”太后凄然一笑,“何须问我,我同意不同意有什么区别。”
不同意是死,同意.....她这个太后和皇帝活一天,就是隐患一天,不得善终。
横竖都是死,她也无所顾忌了。
李明楼道:“我会让娘娘和皇帝都活着,让你们都活着。”
说到这里看着太后。
“也许娘娘不信,当初我对先帝举刀,是因为我不想死,我不仅自己不想死,我还要更多人活着。”
她看向窗外,宫女们闲坐常喂食小鸟,此时宫女们都躲开了,小鸟们依旧在外边飞来啄去.....让萧瑟的冬日灵动。
“我要大夏,要的不是大夏的天下,而是要让这天下更多的人活着。”
“正如你所说,我吓到你了,你的心中已生惧意,你我永不能消除猜忌,则朝廷纷争不断,天下征战不止。”
“你们与我不可共存与朝廷。”
她收回视线,看向太后。
“但你们只要是天下的人,就可以活着。”
“我李明楼,说话算话。”
李明楼?太后愣了下,看着面前站着的女子,她对这个名字不熟悉,但对一个相似的名字很熟悉,李明玉.....
她啊了声:“你是,剑南道的,大小姐?”
李明楼点点头:“是,我是剑南道李奉安的女儿,李明玉的嫡姐,李明楼。”
太后恍然:“怪不得,怪不得。”
剑南道啊,怪不得,中齐听她的,李明玉听她的,韩旭这半个天下都是人家的!
太后凄然笑了,摇摇头,再抬起头平静道:“夫人,想要我怎么做?”
成元九年十二月,因为陇右道项云,东南道齐山作乱,太后与皇帝受惊不思饮食,病体缠绵,将朝政托付第一侯,望安天下,平卫道叛乱,解万民之困。
当太后带着皇帝在朝堂上说出这件事的时候,李明楼还以为文武百官们会闹起来,结果他们只是发出悲痛的哭声匍匐在地上,却没有大吵大闹以死进谏。
“我给他们讲清楚了。”站在海棠宫里,姜亮捻须得意,“让他们知道项云死了齐山败了,夫人您是天下无敌了,他们无可依靠,再加上又被关了这么多天,连死都想过几百遍了,想过了想多了,也就不想了。”
这样也好,虽然这些朝官她不会再用,但也并不想让他们死,李明楼点点头,不再理会这些事,问:“武进武孝他们到了吗?”
元吉上前道:“已经到了,殿外等候。”
虽然还是第一侯,但因为替太后皇帝掌管天下,她也住进了皇宫,还是以前的海棠宫,李明楼道:“传他们进来吧。”
有太监领命高声传话,宫女们卷起垂帐,李明楼坐起来,看着殿外奔来的十三个少年男女。
有人在前跑有人在后慢行,不管男女皆穿着甲衣,神采飞扬。
成元十年初,第一侯临朝下诏,召各地节度使卫军将官述职进奏院,另在卫道设置监军院清查军备。
天下卫道哗然,拒不进京,驱逐监察使。
成元十年二月,第一侯封十三义子女为将,另有朔方节度使武鸦儿,剑南道节度使李明玉共领兵马,接管卫道,收整卫军,清叛军余孽,查匪贼作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