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街上没有一丝声响。
酒馆里,所有人都跑光了。
门口有一大滩血,半是恶仆们留下的,半是胖秦吏留下的。
严戍刺他一剑,挑断的他脚筋。
他在地上爬了大半条街,又被追着撵回来,来回划出两道凄惨的血痕。
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断气。
严戍掐着他的后颈,把他提出门,一剑挥向刚赶来的官兵。
秦尚武,官兵各个骁勇,但严戍天生力大无穷,以一敌百,丝毫不惧。夜风凛凛,刀剑无情,实打实地刺进血肉里,每一声都让人心惊不已。
小枝已经好多年没看过这样的打斗。
严戍的身影像魔神一般,穿梭在一大群人中,却无人可以近他的身。
他眼里泛着血丝,上衣全破了,肩背上肌肉虬结,新伤叠着旧伤,脸上血汗齐下,一剑比一剑凶猛。
陆长光看他,明显感觉得到他与小枝的不同。
小枝虽然出手莽,但剑势向来轻灵机巧,难以捕捉。而严戍则是名悍将,剑势刚猛坚毅,所向披靡,纵前方有万仞刀光,也分毫不惧。
堪称万人敌也!
小枝在旁用力点头,看起来非常满意,陆长光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要做什么?”陆长光皱眉问。
小枝叹息:“我不能埋没了这样的人才,必须把他收入囊中。”
陆长光惊慌道:“你把他收入囊中,才是真的埋没了人才。”
小枝:“???”
她也当过上古圣王,封禅比伏羲还早,严戍跟她,肯定比跟南灵帝要有出息吧!?
“你把他掳走,那南灵朝怎么办?南北朝无法并立……”
陆长光说着说着,忽然一愣。
小枝平静地看着血色长街。
“那南灵就不能与北咎并立。”小枝沉思道,“天下一统,结束战乱。”
陆长光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对。
正如小枝之前所说,有些人是应时运而生的。比如奉明帝,他成为圣王,是人族危难之下的必然。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别的圣人出来救世。
“你还不懂我的意思吗?”小枝见他绞尽脑汁地想,就直接说道,“我想看看,南北并立,万年之战,到底是时代的必然,还是人为促成的。”
陆长光脑海中闪过一道明光。
如果这场战乱,是时代的必然,那么除掉南灵后,还会有另一个势力自然崛起,与北咎并立。
但如果这场战乱是人为促成的,除掉南灵之后,北咎就会独大。
因为这里,是被兵家截取的一小段封闭时间。
虽然天道自然如旧,社会规律正常,但是没有外力影响。只要将某些力量促成的东西破坏掉,就可以验证其他部分的正确性。
小枝低声道:“只要兵家截出的这段时间够长,我们完全可以找到是谁在操控万年战局。”
陆长光这下是真的对她有点敬畏了。
圆月高升,血洒了一路,延伸到街道尽头。
严戍掐着胖秦吏,拖过长长的田埂,任他四肢垂在地里,像条离水的鱼似的划动。
他在妻儿墓前,将胖秦吏斩首。
小枝从他这儿接回剑,陆长光用布擦干净。
“启程吧。”小枝说。
严戍还在看这块墓碑。
他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又恢复那副毫无表情的沉郁样子。
“走吧。“他道。
有严戍这个秦朝土著在,小枝和陆长光的生活也方便不少。
他们一路顺着起义军的路线,往咸阳行进。
他们杀了官吏,但问题不大。现在四处都在起义,悬赏的人根本抓不过来。
陆长光不仅精通医术,还懂些易容之术,可以让他们在各城间自由地出入。
小枝表面求医,实则暗中探听南灵军、北咎军的消息,试图找出宋机的踪迹。
但是他来得早,可能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朝代,找起来很困难。
倒是南灵军、北咎军的消息,很容易就被探清楚了。
“现在南灵军已经有了雏形,开国那几位元勋,除了严戍都凑齐了。北咎军响应得完一点,但是初战告捷,正在往北方发展势力。”
陆长光拿了张自己画的地图,给小枝看。
他们在一座郊外破亭子里。
陆长光对这段历史很了解,两边行军路线、时间、大将,全部都一一标明了。
“接下来几年,南灵军先入主咸阳,但是被北咎军用计逼退,此后咸阳就成了‘争都’。双朝并立,战乱开始。”
所谓的“争都”,也有史称“共都”。
也就是说,南灵和北咎,都认为“咸阳”是自己的都城。
整座城的南北以一道高不见顶的石墙分开。
每年,这座墙周围都要发生无数战争。
这里被战火破坏得不成样子,所以后来陈开世建新朝,选择定都元京,因为咸阳实在是是不能再住人了。至于后来奉明帝迁都洛城,估计是对元京白马台有阴影吧……
“前不久,李斯身死。”陆长光说。
小枝大惊失色,表情非常遗憾。
“很快南灵军就要打进咸阳了。”陆长光说,“我们要不要跟他们接触一下?”
“怎么接触?”小枝问。
陆长光正想答,这时候严戍进来了,他提了两只兔子。
“刚刚在林子打的。”严戍笑起来意外地很憨实,他道,“给城主补补。”
陆长光一直叫小枝“城主”,后来严戍也学着这么叫。
“我……”小枝辟谷,瞒了很久,每次严戍想给她投喂什么,最后都落进陆长光肚子里了。
陆长光每天吃两人的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胖了起来。
他每天抱怨,没有真气,他连体重都控制不了。
“我不想吃了。”他小声说道。
“没事,城主吃。”严戍把兔头打烂,小枝吓一跳。
“对了,有去城北医馆问问吗?”陆长光例行公事问道。
严戍叹气,眼中有几分内疚:“近日有官兵巡查,我没敢在城内多留。”
“我的易容术,有谁能看透?”陆长光傲慢道。
严戍摇头:“秦军中能人辈出,有人能识步态,有人能认手茧。近日还有个姓宋的术士,据说能够呼风唤雨,将南灵军阻在了咸阳千里开外。”
小枝猛地跳了起来。
“宋什么?”
“宋……”严戍想了半天,“忘了。我不认识那字儿。”
严戍武艺超群,勇猛忠义,但是有一个缺点。
他是个文盲。
“宋机吗?”小枝写给他看。
“我来。”陆长光拿根树枝,在地上写下“宋机”二字。
小枝学的是书圣的行书,跟现在的秦篆差很多。
严戍倒着看了半天:“好像是。”
“走,去咸阳。”小枝连忙起身。
“你疯了?”陆长光赶紧把她拉到一边,“宋机现在不是受困,是受神山之命办事!你跑去干扰,万一被他揍了怎么办?而且你没听严戍说吗?他能呼风唤雨!”
宋机竟然还能用道法。
而且他在帮秦军镇压起义军。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小枝觉得谢迢如果跟自己思路一致,应该在南灵、北咎里挑一环下手,帮其中一个打赢另一个,然后再看情况分析。
但是他竟然派宋机帮助秦朝。
“仔细想想……好想也有道理。”小枝忽然冷静下来。
她一直在想,南灵和北咎里,应该有一个是能统一天下,但是被外力干扰了,导致万年征战的。
而谢迢则是认为,秦朝根本没到亡的时候,南灵、北咎都是因外力干扰产生的。
他想把这两个起义军都打压下去,看看会不会产生新的起义势力。如果产生了,那就说明秦朝灭亡是历史必然,如果没有,那就说明当初秦朝灭亡确实是外力干扰。
“我怎么觉得他这个思路更正确一点……”
陆长光听小枝一解释,就纳闷地说。
小枝恨恨地看着他:“你是谁的人?”
“蜀山的人。”陆长光自豪地说。
“我不许你说谢迢的好。”小枝道,“你只能夸我。”
陆长光:“啧啧啧。”
“但是现在他这个办法不准了。”小枝说,“本来是宋机一个变数,现在多出来我们两个变数,我们还把南灵军重要的一环——严戍给骗走了。他这法子能管用个屁。”
“不管用也不是怪他,是怪你啊……”
陆长光见小枝目露凶光,不敢再说下去。
“现在我们再把严戍塞回军中?”陆长光问。
小枝摇头:“我们去咸阳看看。”
陆长光觉得谢迢更对,但是小枝不觉得。
谢迢神谋鬼算,但能得出更优的结论,应该还是借了“公子胡亥”的某些消息。
小枝现在知道,“公子胡亥”八成是假的。
因为七哀谷傀儡核心中,有个与他容貌近似,年纪更轻的傀儡。他怀抱灵鹿,正应“秦失其鹿”的说法。而谷底的“公子胡亥”因秦末避难逃去南疆,还带了个“弟弟”。
他多半是公子将闾、公子扶苏之流,总之不能是胡亥。
“我们先让严戍接触一下宋机,探清楚他到底为何能使用道法。”
“可是就算能用道法了,你也不是他的对手吧。”
“傻子,我不会装可怜吗?”
陆长光挠挠头,总觉得此行不是很安全。
很快,他们跟严戍说明情况。
“城主求医多年无功,想来凡间医术是救不了她了。”陆长光愁眉苦脸道,“要不然,您去咸阳,为我们问问那位姓宋的术士,能否用仙法为她医治?若是不能,好歹也说说仙法是何处来的,我们好去求仙。”
严戍与他们奔波许久,也知道这对主仆情谊之深。
他自己有一颗忠孝之心,也欣赏这样的人,很愿意为他们做事。
但是去咸阳,又与术士接触,实在是太危险了。
陆长光见他犹豫,连忙说:“城主觉得无以为报,想教您剑术。”
“你说什么呢?”小枝压低声音掐了他一把,“我要是收徒,拂月会把我杀了。”
教剑术?
严戍闻言,心中一亮。
这位城主虽然年少,但剑术炉火纯青,根本不是这个年纪能修成的。
她若能教他,那他在这乱世中也有了保命的手段,将来说不定能加入起义军,干一番大事业。
“承蒙二位照顾。”严戍肃然道,“我这就前往咸阳,为你们探听消息。”
“等等……”小枝没能拦住他。
严戍车马兼程,去了一段时间,很快又回来了。
他向小枝回报了非常重要的消息。
首先,咸阳的术士确实是宋机。其次,他不是一开始就在给秦二世做事,而是不久前被中书令赵高请出山的。
还有一点很关键。
“他说,他施术需要很多很多牲礼,为一个病人,不值得大费周章。”
小枝懂了,宋机是个魔修。
有些道法用真气催动,有些道法则可以通过用特殊材料布阵,以活祭、血祭的方式催动。
这应该是谢迢派他进来的原因。
“这些我们学不来吧?”小枝问。
“我倒是可以试试……”陆长光琢磨道,“但是按照他那个做法,兴一场风雨可能得填个万人坑。”
小枝悚然:“宋机这么残暴吗?”
“是秦二世残暴。”陆长光小声说,“胡亥经常干这事儿,宋机可能只是借了他和赵高的势。他也知道这里是真正的历史,不会大兴杀道的,不然他出去也要应劫。”
二人商量一阵,决定改换策略,不与宋机正面接触。
他们换了个思路,改为与赵高接触。
现在赵高除掉了李斯,秦二世已经被他架空,他拿捏着朝政大权,也正值用人的时候。
起义军四起,他需要用暴力镇压。
而镇压又少不了骁勇的武将。
所以小枝就让严戍改头换面,前去试试。
严戍对秦吏恨之入骨,说什么也不愿意当赵高走狗。
所以小枝劝道:“要从内部瓦解敌人!你得先加入他们,才能打败他们。正好我也想悄悄接触那个术士,偷学一点仙法。”
严戍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于是小枝一边教他剑招,一边带他往咸阳赶。
陆长光一路长叹:“好好一个南灵开国大元帅,就被你变成了旧秦走狗。”
小枝不满:“怎么说话这么难听,什么叫‘旧秦走狗’?”
陆长光冷笑:“那连山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