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郡主,崔翎浑身虚脱地瘫软在床上不肯动弹。
昨日凌晨卯时不到就被叫起,然后像个提线木偶般被摆弄了一天,已经累得半死。
昨夜连生波澜,一宿未眠,今晨好不容易敬了茶,送别了远行的丈夫,就想回屋补个觉,谁料到还得做早操搬屋子。
这会见屋子里没有旁人,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一下子便沾床就倒了。
迷迷糊糊间,听到有小声的对话。
一个似是刚才送她过来的小篱,“午膳已经备下了,老太君叫我请奶奶过去用饭。”
另一个则是木槿的声音,“小篱姐姐瞧,五奶奶昨夜没有歇好,许是困倦了,正睡得香。”
她的语气很是小心翼翼,“姐姐稍等会,我去叫奶奶起来。”
小篱忙道,“诶,不必不必,我来时老太君也吩咐了,若是五奶奶歇着了,先不忙着叫她起来,等她睡够了再说。”
她低声笑着说,“老太君看着威严,实在是个再宽厚体贴不过的人,从不肯在几位奶奶面前摆太婆婆的脸。她老人家吩咐了小厨房的娘子,将蒸鹅掌、剔缕鸡、青虾卷都温着了,等奶奶起来再用,也是一样的。”
崔翎混沌的头脑似被一阵清澈舒爽的凉风一吹,蓦然清醒了。
蒸鹅掌、剔缕鸡、青虾卷,都是时下正流行的贵族饮食,不过大多都是在请宴时用,平日家常用膳,并不怎么上桌。
倒不是因为贵,而是繁。
她娘家安宁伯府也是盛朝数一数二的名门,这几道菜,她就只在上回祖母生辰时尝过一回。
听说光一道蒸鹅掌,看着小小的一盘,所花费的功夫却是让人意想不到的。去骨、卤制、调味、蒸煮,每一个步骤都需要有经验的师傅一眼不离地看着,尤其是火候,差一分则嫌太腥,过一分则不显鲜味。
宴客时,拿出这几道需要功夫的菜,是一种体面。
但家常吃它,却是件极奢侈的事。
其实,她娘家祖母是个十分疼爱孙女儿的慈祥妇人,若是肯撒娇,祖母也总是无所不应的,倘若求上一求,祖母定会借个由头让厨下的人去准备的。
毕竟这菜不贵,只是繁琐,偶尔麻烦一回,在世代簪缨的贵族之家,倒也不值当什么。
可惜,崔翎一不受宠,二不愿当出头鸟,这颗想饱尝美食的心,便就一直被压抑了下来。
此时听到小篱漫不经心毫不在意地提起蒸鹅掌、剔缕鸡、青虾卷,她都快要颤抖了!
崔翎身子十分虚乏,但再大的困难也不能阻挡她对珍馐的热爱。
她强撑着起来,竭力用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叫住小篱,“小篱姐姐,我已经起了,麻烦去回祖母一声,我洗把脸就马上过去。”
木槿闻声进来,见自家小姐明明囧着一张困倦不堪的脸,还在硬撑着,心里无奈极了。
她忙道,“小姐等着,我给你拿水。”
午膳摆在了东花厅。
说是花厅,自然摆了一屋子的花盆,有凌霄花,垂丝海棠,还有茶花也开得正盛。
崔翎刚踏进来,便觉得满室飘香,但吸引她的绝不会是花香,而是食物的香气。
红木制的八仙桌上,满满地摆上了一桌菜品,在温暖的屋子里,散发着香喷喷的热气。
走近了瞧,每道菜颜色都十分鲜艳美丽,酱味的红润浓稠、清蒸的浅淡素雅、煎炸蒸煮各色佳肴都有着不同的色泽和气味,令人看了食指大动,满心欢畅。
老太君笑着向她招了招手,“小五媳妇快坐下,阿南说,早膳你只用了一小块糕点,想必这会早就饿了吧?快,你坐好,让小篱给你布菜。”
崔翎笑眯眯地坐下,说了几句讨喜的吉祥话,便也不大客气起来。
鹅掌软糯、鸡肉顺滑、青虾弹牙,这是无比丰盛而满足的一餐。
她心想,有钱真好,有愿意追求食物的精致美味的祖母真好,怀着这样的幸福,她忽然觉得搬来泰安院住也并不是那样难以接受了。
虽然不方便,但是的确有让人抵抗不住的好处。
不是金银珠宝,而是----泰安院有自个的小厨房,掌勺的据说是皇上赏的御厨!
能吃是福。
看着孙媳妇幸福而享受地用完了这一餐,老太君心里十分高兴。
她如今年纪大了,心里能宽容的事多了便还觉得好些,年轻时她可最看不得那些身娇肉贵的闺阁千金了,那时她初进盛京,来往的都是这等矫情娇气的小姐,可是花费了好长时间,才能心平气和下来。
穿衣裳布料要挑,非要上等的云丝,好像略粗一点的料子就能被割伤一般。
吃东西挑挑拣拣不说,好端端一碗米饭,吃下去的颗粒能够数得出来,好像多吃几口就会有碍名门贵女的风度,变得俗气起来那样。
所以,老太君自个是直率的性子,便也喜欢爽利的女子。
像小四媳妇苏氏,出身于富贵了数百年的世家,那举止行事讲究得……喝什么茶要配什么杯盏用什么水泡这且不说,还要论天气心情风向精致,什么时辰喝什么茶,一点都不能马虎。
老太君觉得麻烦死了,便也不大乐意理她。
如今,好容易来了个纯真质朴又率性爽气的小五媳妇,想说什么话就说,想做什么事就做,连吃饭都可以吃得那么香的,老太君真是由衷觉得欢喜。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轻抚着崔翎的后背,“慢慢吃,祖母这里别的没有,好吃的有得是。做大菜的是皇上亲赐的御厨,做小菜的是从江南请回来的名师,还有位大师傅特别会做卤味,赶明儿让他做点来给小五媳妇尝尝?”
对崔翎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承诺,也没有比这更打动人心的话语了。
她眨巴眨巴着眼,有些动情地唤道,“祖母!”
崔翎上辈子其实还算是个十分精明的女人。
能一步步从社会底层爬到高处,并不是只靠能力和运气就可以成功的,她性格里还有一些十分敏感的东西,比如心细如发,懂得揣摩上意。
只是,这辈子生活在锦绣富贵的安乐窝中,顶着安乐伯府嫡女的身份,她也自知不可能嫁得太差,所以完全放弃了钻营和努力,在娘家时不曾刻意去哄好自己的祖母和继母,出嫁了,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迎奉自己的婆家人。
不想去做,不是不懂如何做。
就算已经转世重来,但是骨子里最深处的那份性子,是不论遭遇多少变故,都不可能轻易磨灭的。
她心思很细密,能很快判断别人举止言行背后的含义。
譬如先前老太君对她的善意,她其实如同明镜一般敞亮,只是……
前世她孤苦无依时,所遇到的都是欺辱和鄙夷,等到她飞黄腾达,簇拥在她身边的无一不是为了得到好处。她所经历过的人际关系,上司、同事、下属、朋友,甚至男人,她与他们之间,几乎全部都是被各种利益交织着的。
她很难去信任别人了。
所以,在安宁伯府时,她和家人关系冷淡疏离,她其实并没有将崔家当成自己的家,而祖父母、父亲继母、叔伯和弟姐妹,还有府里的仆役下人,她只是按照次序,将他们当成她生存下去的上司客户或者同事下属。
但美食当前,崔翎发现,她设防生锈了的心门,竟在不知不觉间有些松动了。
该继续像个旁观者一样生活,还是努力融入这个家中,她一时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