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话能作数?”
刘雅芳走在乡间小路上,顶着冒烟雪拽了拽腮边的头巾子,又重新将冰凉的两手插在了棉袄袖子里。
她胳膊上挂着个土篮子,抱着膀往家走,静悄悄的小路只有棉鞋碾雪的咯吱声。
刘雅芳只要一想到她大舅问的那句,心就越来越往下沉,眉头也打着似解不开的结儿。
说实话:没底儿。
正如她大舅怀疑的那样。
她这大半辈子做过谁的主?又怎么可能一个吐沫一个钉地让别人必须听她的?
唉!她家狗蛋儿都不听她摆愣了。
村里的老太太们倒是不管儿子乐意不乐意,不管在哪嘎达呆着呢,想起该让儿子娶媳妇了,就能挨家串户的相人给定下来。
可她毕竟是嫂子,不是当娘的啊。
长嫂如母、长嫂如母的,说是那么说,真能如母吗?
刘雅芳被冷风吹的打了个哆嗦,此刻清醒的不得了,也有点儿后悔且埋怨自己了,说的那么斩钉截铁的干哈!
想起小叔子毕铁林那样儿,那哪是一般炮啊?!
明知道不一定的事儿呢,她也不明白当时为何能固执地下大主意。
刘雅芳进了赵家屯的村口,她吸了吸了鼻涕,让自己尽量想着她大舅那副快缩成一团的瘦老头,给自己鼓了鼓劲儿。
前脚她刚推开大铁门,后脚屋门就打开了,从外屋地里往门外冒着热气:
“你这哪是去送现成的棉被,我看你是现买棉花现做,住你大舅家得了!”
刘雅芳离挺老远就赔上了笑脸:
“啥呀,这不是他们家包饺子,非得让我给你们爷俩拿回来点儿嘛,我等饺子出锅来着。”
毕铁刚不是好气地哼了一声,借着外屋地的光亮瞅了瞅他媳妇的大棉鞋,看看湿没湿透,咕哝道:
“这家伙,我跑村口多少趟。”
没完没了是吧?她又不像其他老娘们似的总串门。
本来就闹心巴拉的刘雅芳脸色拉下来了:
“找我干哈?我还能走丢了啊。”边进屋边随口又问道:
“那啥?我看那外面三个一串儿,五个一伙的,都飘雪花儿了,他们不跟家炕头热乎着,在外面杵那唠啥呢?”
毕晟皱着小眉头悄无声息地站在他娘面前,声音无起伏,脸色一本正经道:
“讨论死人呢,咱村死人了。”
“啥?!”
三口人坐在饭桌边儿,毕晟一个饺子能咬三四口,可见有多没胃口。
刘雅芳听完了是咋回事儿后,再加上听毕铁刚说明个儿要进城买火车票,她心里装着事儿,更是胃口全无了,拿着筷子杵蒜酱。
倒是毕铁刚,他以为那娘俩都被吓的够呛,特意一口一个饺子塞满嘴,装若无其事嚷嚷道:
“哎呦,油滋了馅儿的。狗蛋儿,可香了,你麻溜儿趁热吃!”
又嘱咐刘雅芳道:
“你吃完了收拾收拾东西。不用多装,就拿两件换洗衣服就成。缝两个裤衩兜装钱。看看吧,备不住铁林那面没啥大事儿了,月月和大成也别让他们在京都乱晃荡,快过年了,啥饭店也没人去了!咱备不住去去就能给他们都带回来。”
“要是能回来早回来了,谁闲呆着不奔家回?还两件衣裳,不定得拿多少呢。唉,这路费得多少钱?”
毕铁刚没听出来刘雅芳不愿意去京都的意思,他没搭理她,但是有人搭理。
吱呀一声,又是跺脚又是开门的声音响起,毕金枝紧着跺棉鞋上的雪,两手也搓着,尖声问道:
“啥玩意儿?去哪啊?”
毕铁刚一愣,手上拎着筷子就站起来了:“你咋来了?这五经半夜的了,咋这时候来家?”抻脖子看看后面付国跟没跟着,没见着。
毕金枝没咋地的,毕铁刚有点儿失望。
大冬天的,东北天儿黑的早着呢,这挣钱挣的眼里没别的了!
毕金枝紧着搓手,顶风骑自行车给她冻的脸疼,两手也刺挠,有点儿被冷风冷气吹的脑袋发晕,还不忘直奔正题喊道:
“哥,你们村里是不是出事儿了?那县里都传遍了,哎呦,听的真够瘆人的了,这给我吓的!”
“吓啥吓,我又没出门干活!倒是你,这么晚骑车翻山,碰到劫道的呢?尤其你那张嘴,爱瞎显摆!
再说明个儿买票,看看后天就走去京都找铁林去。
吃了没?没吃赶紧趁热乎。”
毕金枝一噎,被她哥的连珠炮呛的不行。
她摆摆手直接拖鞋上炕顶嘴道:“你心没长草你去京都干哈?你说那玩意儿!我听跟你一个屯的闹心,是不是嫂子?”
刘雅芳自从毕金枝进屋后,眼睛就冒亮光,这可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
毕晟抿着小嘴装书包,把高年级的书本都塞了进去,小少年情绪低迷极了。
就在他头冲外刚躺在炕上时,就听到东屋他爹大嗓门骂他娘的声音:
“你这老娘们,我看你是欠削啦?!谁给你的胆子瞎应承的?那铁林的事儿,我都说的不算,你算哪根儿葱?”
刘雅芳坐在炕梢被吓的往炕墙上一靠,本能地躲了躲。
换成以往的她早哭上了,可今儿个大概也知道有那么点儿不在理。
倒是毕金枝使劲推搡了一把毕铁刚挥笤帚的胳膊:
“哥,你说我嫂子是哪根葱?跟你一块堆儿发送走爹娘,你说她是啥!
我嫂子也是好意,你干嘛啊?还当我面打人是咋地?要是从头捋,这事儿还是咱俩先张罗起来的。
那时候我嫂子没出门寻摸人,你骂她不长心。
你可快戒戒你这脾气吧,岁数大了倒想发火就发火。
娘不在了,你让我大嫂得多为难,家里有那么个现在有钱有能耐三十了还不结婚的小叔子,好说不好听的。现在这是没啥,再过一年你试试。
村里长舌头的就得说看看吧,这就是没亲娘啥的,拿小叔子当挣钱机器,嫂子这玩意儿就是不行!
尤其咱家铁林还从那里面放出来的,不成家那也不叫稳当下来啊?”
毕金枝看着毕铁刚吧嗒吧嗒地抽上了烟,她深吸一口气又叹了出去。
就这么几句话,毕金枝给刘雅芳说的眼泪巴差的。
刘雅芳心暖的不行,倒实话实话道:
“我也有私心。
一个是那个翠柳确实模样不错,配的上铁林,那铁林就跟我亲弟弟一样一样的,我能坑他随便定人嘛。
你说现在出门倒是被人瞧得起了,谁逮谁跟我套近乎瞎打听。
再一个是……
那个翠柳知根知底。我大舅那老头不扯谎,他事儿还挺多,你们也都知道。
一般他能夸句好的,那真算得上是老实巴交的体面人了。
金枝啊,我那大舅要分家了,她跟我那二哥二嫂一起过。
翠柳家有能耐,老帮我二嫂娘家啥的。笨寻思吧,无利不起早,反正就这里面的事儿吧!
咱家铁林能耐的十里八村都知道了。
我知道我那二嫂是啥意思。不就是那表妹嫁过来了,摊上啥事儿需要帮把手借点儿钱了,跟她妹子说比跟我说好使。她那妹子也比我好摆愣嘛!
我俩以前不对付。可冲我大舅……”
毕铁刚赌气囊塞又喊道:
“听听你舅家那烂眼子事儿。要不照前二年他伸把手,我现在都不让你跟他们走动!
说一千道一万,咱家铁林跟别人家小叔子一样吗?他主意大着呢!
你这强按的老牛不喝水,倒能让俺们兄弟俩闹个半红脸。你说你这娘们出趟门瞎溜达还能拉饥荒!”
毕金枝低头间听着她大哥大嫂你一句我一句的,寻思了几分钟后才表态道:
“那个翠柳正经挺会来事儿,但还不像别人似的耍小聪明,她笨使劲。再一个模样也不错。确实,文化啊,长相了,那性格啊,配得上!
那家伙去我店里多少趟,还知道给带顾客,虽然都买不起吧,但确实是个实惠人。”
随后停顿几秒后,毕金枝习惯性地盘腿建议道:
“大哥大嫂,你们这趟去京都也呆不了两天,不行让那翠柳也去吧。接触接触看看吧。”
“啥?”两口子异口同声。
“嗯。哎呦,你还别说,我这脑子是不是挺好使?
大嫂,你去老陈家就说你要去京都,给我也买了张火车票,我这到年根底走不了,别白瞎了,就问她当溜达了去不去?
那姑娘上杆子呢,他家要是不笨也能猜明白。你也算是有个交代没秃噜扣。
至于过礼吧,万一要是不行呢,铁林能听咱的吗?这过日子谁行谁不行的,咋的也得让铁林自个儿点头。
再说那搞对象的事,得接触接触。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都讲究个自个儿处。
自从我搬县里去了,可发现现在那小年轻的真跟咱们那时候不一样了。更何况铁林还在京都那大首都呢!
要是都觉得还挺好,正好过年回来就过礼,两下不耽误,开春就结婚。哎呀,这铁林过年就31了,他不急我都急!再不结婚生孩子,都快要让结婚早的超两代人了!”
县里的火车站,上演着打骂孩子的那一套。
本就嘈杂人流攒动,再夹着亲娘骂、孩子哭的,毕铁刚一家还没上火车呢,牙就疼上了。
毕铁刚脚边儿摆着俩大包,刘雅芳双肩背着毕晟的小书包,两口子也顾不上人多人少了,伸着胳膊挡住毕金枝和她闺女付娟。
付娟被隔开了还和毕金枝对着干架喊道:
“我就要去!凭什么狗蛋儿能去京都,我就去不了?我差点儿啥啊?”伸出食指直指毕晟的鼻子尖儿。
吓的跟着去相亲的陈翠柳赶紧上前一步,脸色涨红一片,不动声色地轻推开身后的毕晟。
她怕俩半大孩子再打起来,那可真是热闹了,也不用上火车了。
毕金枝火冒三丈的。
她后悔死了,咋就跟付国说话没背着这死丫崽子呢!
她还寻思呢,咋感觉一道后面都像是有人跟着呢,闹半天是这孩子不去老师家补课,收拾好东西居然跟火车站作闹来了:
“你说你差啥?挺大个丫头了,十多岁了,扯个脖子哭!你不嫌丢人我还嫌磕碜呢!你给我憋回去!
这功夫知道老舅老舅的了,叫的还挺亲!
你老舅回来你说啥了你骂啥啦?你都忘了是吧?脸皮咋那厚,还好意思去京都?要我我一辈子都不好意思登门!”
刘雅芳愣是拉架拉的满头大汗、口干舌燥,要知道小姑子和外甥女那是干架真干啊:
“金枝啊,孩子要去不行就让去吧,上车我给她补票!跟狗蛋儿当个伴了,一块堆儿去京都长长见识。
你可别又拧又掐的了,这眼瞅都十三岁大闺女啦,哪有你这样当娘的!”
毕铁刚也被气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
他倒不怕火车站里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也不怕外人陈翠柳多寻思,他生气是气他妹子和外甥女这对儿母女像仇人。
亲母女俩,说话说的都狠了狠实地。就像是不往狠了说不解气似的!
“金枝!你吓着孩子呢?有谁瞧不上小娟的,没有你这个当亲娘的瞧不上!你听听你说的那是啥话?她是你生的,被你骂成那样,咋的?你脸上有光啊?
都说小娟跟你不亲,你看看你嫂子啥时候那么骂过月月?就是俩小子从小到大也没这么挨骂过!赶紧家去,回家让付国管,你也白活你!”
毕金枝发现她大哥真是要发火了,闭上了嘴,用眼睛剜着付娟,眼神警告她闺女最好跟她麻溜回家。
而付娟也先是抬头看了看她大舅的表情,发现她大舅真够呛能带她走了,随后嗖地一下突然回头,隔着陈翠柳丰腴的身型还能恨恨地瞪毕晟。
小少年脸上带出了不符合年龄的沉静表情,毕晟从陈翠柳身后站了出来,异常坚定道:
“娟儿姐,你放心。我叔给我买啥我都给你带回来,一样都不留。我去京都是想我姐和我哥了,不是去玩。”
孩子怕对比。
和毕晟同岁的付娟回家就挨了揍。
现在的毕金枝因为有娘家撑腰,因为是她的存在才改变了付家的生活,她打孩子更有底气了。
现在婆婆和她说话只能是商量,现在付国想管啥事儿不但管不了,还得被毕金枝气急败坏地骂道:
“挣你钱去得了!欠我弟弟一屁股钱,你管不着我!”给付国骂跑了,给付娟打的可院子跑。
咣当咣当的绿皮火车载着每个人的小心思,毕家三口人外加陈翠柳踏上了去京都的那条路……
人民医院的走廊里响起噼哩噗噜地跑步声,赵大山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在病房门口停下了脚步,正当他缓着气息刚要推开门时,楚亦锋打开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