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谷关。
或者叫做大谷关也行。
多一点,少一点,这都不是什么大事。
历史上大谷关并不是那么的出名,至少比伊阙关差了很多。一方面是设立的晚,另外一方面是死的人少。
在华夏历史上动辄十几几十万人的死伤面前,太谷关的名号就多少有些不起眼了,而且更关键的问题是这条路,其实是逃亡之路,这个关口,被记载下来的更多的是从河洛往南逃的路,而不是抵御从南面来的进攻。
毕竟伊阙有伊水。
而太谷,只有土。
满宠军令传到了太谷的时候,太谷守将唐山就只想要用头去撞土!
说实在的,和大多数此刻在河洛的其他曹军将领一样,唐山也不愿意抵抗骠骑军,至少不是在这里和骠骑军进行死战。
毕竟在河东之战后,曹军的精锐伤亡也很惨重,普通的兵卒军校就更不用多说了。不仅是在兵力,装备上都显露出了不足,甚至连士气都很是低落。关键是河洛这一带的地形也不能算什么险要,函谷关丢失就导致骠骑军几乎可以长驱直入,而雒阳周边的关卡和渡津,其实更多的职能是对河洛地区之外防御,而不是反过来对河洛内部抵御。
太谷关也是如此。
骠骑军掌握了函谷关,就等于是掌握了主动权,有了战场的优势,可以快速直接进军雒阳,也可以选择慢慢一点点的侵蚀,这都给曹军的防守造成了相当大的难度。
所以唐山认为雒阳其实无险可守,和其他军校守将一样,觉得曹军应该是弃守雒阳而保存实力,通过空间换取时间来消耗骠骑军,尤其是将雒阳残存的那些百姓迁移到山东去……
至于在这个过程当中,会不会类似于董卓迁都一样,给百姓造成什么伤害,那就不是唐山等人考虑的范围了,毕竟他们表示自己是武将,只考虑军事上的优劣,至于民生政务那是文官的事情。难道有错么?
毕竟不管是从什么角度来看,河洛的失守,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若死守,极大的可能就是全军覆没,削弱后续对抗骠骑的能力,如果说能退军到兖州一带,那么还可以依托成皋进行防守,近距离调配军用物资,说不得就可以挡住骠骑军的东进。
可是很显然,满宠,或是说曹操,并不认同唐山等基层军将的意见,对于唐山等人的陈述和申辩不予采信。
如今唐山困守太谷,手下的兵卒虽然说是有两个曲,但是实际上并不满员,而且还有两成左右是民夫才转职的新兵,根本没有经过多少的训练。
启禀司马,张曲长说粮草又不够了……一旁的亲兵低声说道,声音混在在山岚之中,显得让人心中发寒,前天从南面送来的粮草,只有单子上的一半……
他娘的,又是只有一半!
唐山怒声道,可是又没有太好的办法,想要将手中的头盔砸在地上,可是看了看,还是舍不得这么做。
他这个司马,是个穷司马,没那么多油水,这头盔是他好不容易才攒钱买下来的,质地坚固,外观谈不上特别华丽,但是至少比较合眼,至少配得上司马的身份。
这年头,山东上下,有能耐的没能耐的,都在贪钱。
贪官污吏极多,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上头知晓,下面百姓也痛恨,可是偏偏就是抓了一个又一个,杀了一群又一群,始终抓不干净,杀之不绝。
唐山回头望了望南面的方向。
太谷群山,远远近近,山峦散乱。
穿过山谷,就可以通往豫州,南阳等地。
这几天满宠派了几名督军,到了这里,也抓了不少的逃兵。
他按照满宠的命令,斩杀了这些逃兵,可是……
唐山揉了揉脑袋,去后山营中搬那些粮草来。
司马,那可是最后的粮草了!亲兵多少有些迟疑,吃了那些,我们路上……还吃什么?
路上?唐山苦笑,没路上了……满军师要我们去援伊阙……
什么?亲兵大叫起来,我们这里是太谷,翻山越岭去援伊阙,疯了吗?
站在不远处的满宠督军便是立刻沉声说道:你喊什么?你这是要违抗军令,还是要动摇军心?!
唐山摆摆手,陪着笑脸,没事,没事,就是饿的,饿昏了头……
这些脸上带着蛇纹面具的灋吏,杀起自己人来,一点都不含糊,就连唐山这样的老兵,也是有些发怵。
唐山陪着笑,扯了亲兵就走。
那年老一些的灋吏看着,也不多说什么。
另外一名年轻的灋吏往前凑了凑,这家伙肯定也想逃……何不……
年老的灋吏微微闭上眼,想的人多了……想一下就杀,那么天下无有不可杀之人。更何况,都杀了……难道你上前去和骠骑军作战?我们是督军,不是真来作战的……
年轻的灋吏连忙低头应是,受教。
盯紧了他们。年老的灋吏说道,反正今天令到,明天必须要出兵!今天晚上就是关键,如果今天晚上不出事,也就没事了……
如果说……年轻的灋吏低声说道,那么……
一切都依照上头指令行事。
我们怎么那么倒霉?!
虽然说离开了那些督军灋吏的视线范围,但是唐山依旧觉得不怎么舒服,就像是被毒蛇盯住了一样,你们说话都注意点,昨天有个傻子,说了句「这仗打不赢」,直接被这些家伙按逃兵给杀了,脑袋还吊在关城上!
在唐山身边的兵卒纷纷点头,痛骂那些毒蛇残暴,冷血,不像人,可是骂完了,又是忧心忡忡的相互看着,然后低声说道:司马,难道我们真的明天就去伊阙?
军令是这样的……明天出发,三天内抵达伊阙,否则……唐山叹了口气。
边上的兵卒都是一脸的沮丧。
唐山坐着,半晌没说话。
他记得之前从雒阳领命前来镇守太谷关的时候,满宠拍着桌案,表示要对于逃兵严肃处理,抓到一个杀一个,可就在他到了太谷关的那一天,原本守关的曹氏将领,就带着四辆辎重车轻松离开了。
后来,伴随着骠骑军出了函谷关,就有几个人拿着满宠批的军令,说是去南阳敦促粮草,便骑着快马离开了太谷关……
至于会不会真的敦促粮草回来,谁知道?
这么多年来,谁还不清楚有些法令法规,表面上说似乎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是实际上呢?同罪,没错,但是没说同罚啊!
千年来,有谁说要同罪同罚了?
既然天子不同罚,那么大臣贵人们,也就自然不同罚了。
延伸往下,就是谁有本事,谁有关系,谁就能逃脱惩罚。甚至在某些案件处理之时,山东官场之中都会默认的延缓三天,或是更长时间,美名其曰走流程,实际上就是为了让这些人各自施展手段,寻找人脉,如果能手眼通天,那自然什么事情都没有,若是所谓走流程时间过去,依旧没什么人来打招呼,或是询问案情,那么官场之中的办事人员也就明白了,立刻跳出来表示要严惩,要给百姓一个交代,然后便是乌泱泱的一群傻子高喊青天大老爷。
至于包拯那样的,那是在公堂上被自己人设给架住了,所以才咬牙铡了驸马,否则要是私下勾兑,皇帝召上殿问讯,让公主给个认罪的态度,都不需要什么实际的行动,那刀还能铡得下去么?当然,能下狠心铡下去,即便是铡一个公主的人形震动棒,也是需要相当的勇气和决断力的,这一点不可否认。
可是唐山有这样的勇气么?
曹丞相到底要做什么?一名兵卒嘀咕着,看看我们这一路来,都死了多少?青州的,徐州的,冀州的……前两天那被砍头的那几个,听说是扬州的……再打下去,不都死绝了?
死不绝的。唐山说道,还有豫州的,兖州的……
唐山下意识的回答,然后他脑海里就像是有什么火花一闪而过,但是等他仔细去想自己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的时候,却被另外一名兵卒打岔了。
司马,我们真的要出关去伊阙?
这都问几遍了?唐山没好气的说道,军令就是这么样!由得你选啊?除非……
说到这里,唐山顿时神情一紧,你们想要干什么?
还没等在唐山周边的兵卒说些什么,忽然远处一阵骚乱,然后伴随着起哄的呼喊声。
唐山带着人赶了过去,发现竟然是两个兵卒在斗殴。
原因就是在分饼子的时候,一个大一点,一个小一点。
唐山都被气笑了。
骠骑军眼看要打过来,自己还接到了明天就必须出战援救伊阙的命令,面临的不知道是死是活的未来,而他手下这些兵卒,却在为了一块饼子大小不一而打架!
有气力,有血性,他娘的怎么不去打骠骑啊?!唐山咆哮着,你们真他娘都是人才!人才啊!
司马,一个被打出了鼻血的兵卒,满不在乎的抓了把土,堵在了鼻孔上,瓮声瓮气的说道,你觉得是我们这些人,哦,除了那些瞎逼刚来的,那些人是没和骠骑打过?
唐山原本暴怒的情绪,就像是被泼了一盆的冰水,迅速的降了下来,他环视周边,看着那些在周边起哄的兵卒,看着他们有的麻木,有的懵懂,有的还在嬉皮笑脸的准备等着看热闹吃瓜的兵卒,沉默了许久,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人才,啥子叫人才?
忽然有个兵卒冒出了一句。
傻子!就是柴火!人做的柴火!在潼关那边,轰!烧了!人柴!
又有一个兵卒接口道。
唐山吞了一口唾沫,不耐烦的驱赶这些家伙,没去纠正这几个人的说法,究竟是人才还是人柴,滚滚滚!
甚至在唐山心中,他觉得或许他们说的才是人才的真理。
人,先要被烧,烧得黑心了,烧掉了枝枝杈杈,才能从材,变成才,也才会成为管理阶层,统治者所需要的人才。
唐山沉默着,回到了城头。
片刻之后,之前问唐山的那几个兵卒又挪了过来,司马,我们……明天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
唐山忽然暴怒的跳起来,指着那几个兵卒的鼻子破口大骂,是不是想要让我下令,让你们逃走?!啊?!说,是不是想要逃?!你,还有你!说啊!
最开始的时候,唐山还不明这些兵卒为什么老问他这个问题,但是在看到了手下兵卒为了一块饼子在相互殴打之后,唐山忽然明白过来,这些兵卒,已经废了。
包括他自己。
谁会珍惜一些废物?
能废物利用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不论是古今中外,一个民族意识的全面觉醒,是需要时间的,也是需要有组织的,并且必不可少的还需要惨痛教训的催化。
大汉是一个极其特殊的王朝。
很多大儒表示周王朝是华夏大统一的开端,其实是为了抹杀秦朝的功劳,而相对于比较短暂的秦朝来说,大汉当下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华夏一统。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刘秀在有机会选择其他什么为自己名号的时候,依旧选择了汉,即便是他这个汉已经完全和西汉不一样了。
在西汉东汉持续三四百年的时间里面,人们习惯了。
习惯了大汉的统治。
也就习惯了代表大汉的这些官吏的奴役。
就像是后世封建王朝之中的民众,习惯了统治阶级隔一段时间就崩坏,然后习惯了重新有人揭竿而起之后就跟着哦哦哦哈哈哈,等到那些领头人又变成了新的统治阶级,又是习惯的拜倒在其脚下,浑然忘记了之前的统治阶级是多么的残暴。
后来就连外族侵略者来了,也都习惯了。
只要那些侵略者能保全精英阶层,那么那些精英阶层就会先习惯性的哀嚎一下,然后就立刻开始为新的统治者涂脂抹粉,并且以穿上新长衫而自豪。
所以,真以为那长衫是随便谁都能穿的?
穿着长衫的满宠,自然而然的认为自己是属于大汉的精英阶层。
即便满宠原本的家族也不算大,和那些什么大家族没法比,但是也并不意味着满宠就能贴近基层,知道底层的民众需求,并且会跟底层民众站在一起。
所以河洛死伤多少普通百姓和兵卒,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能完成曹操的战略部署,适当的牺牲,不是很自然的么?
春秋战国之中,想要战胜秦国,并不是没有机会,只需要完成合纵,秦国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但是问题就在这里,为什么山东六国,无法完成合纵?
这个命题,就是当下满宠在河洛雒阳坚守的意义所在。
春秋战国时期,山东六国,齐、楚、燕、韩、赵、魏之间,未能有效完成合纵抗秦的根本原因有很多,但是归结起来,也就是不外乎三大要素……
政治、战略、利益。
对于斐潜来说,可以有上千年的历史经验教训可以借鉴,可是对于曹操来说,能借鉴的历史,也就是春秋秦汉而已。
那么如今的局势,和当年秦国大军涌出函谷关,又有多少分别呢?
山东六国是不是完全没有成功的机会?
显然也不是。
可是因为山东六国地缘利益差异,导致六国虽然同为秦国东扩的威胁对象,但地缘位置不同导致战略优先级差异巨大。比如齐国偏居东方,与秦国无直接接壤,所以更关注与赵、燕的边境争端;而楚国虽幅员辽阔,但南方领土开发不足,与秦国在汉中、巴蜀的争夺常使其摇摆于战和之间;三晋虽然与秦接壤,受威胁最大,但彼此间因领土纠纷常互相攻伐,根本无法有效合作。
尤其是作为六国的君主,普遍都有缺乏战略眼光的问题,往往因眼前利益放弃合纵。这不是一个国家,而是多个国家诸侯都犯下的毛病,魏国为争夺河西之地多次单独与秦媾和,楚国在丹阳、蓝田之战惨败后转向自保,齐国灭宋后招致五国伐齐,便是彻底翻脸,退出抗秦联盟摆烂不玩了……
同时,山东六国也缺乏统一的指挥机制,合纵的联盟多为临时性军事同盟,既无共同财政支持,也无统一指挥体系。信任危机与历史积怨也成为了六国合纵分裂的因素之一,经常在取得了一定胜利之后,便是迅速因为分赃不均等原因,联盟破裂。
这些所有在春秋战国期间,山东六国合纵失败的经验教训,就成为了曹操当下大战略的实施基础。
想要打赢斐潜,曹操从一开始发现仅靠曹军,或者说是曹氏夏侯氏来完成这一项任务,是难以达成的之后,就开始谋划着要进行转变策略了,而最有可能性的方案,无疑就是曹操化身为孟尝君第二,成为山东六国的实质统帅,而不是仅仅代表了曹氏和夏侯氏的利益,这就需要山东之中士族的配合和妥协。
在这个过程当中,自然有一部分人会投向斐潜,但是曹操同样也希望有一部分人能够坚定的站在曹操这一边……
而河洛,就是推动这一次裂变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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