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之中,刘协也在睡梦里被惊动了。
刘协急急披了大氅,爬上了皇宫的高台,朝着皇宫之外眺望。
此时此刻,他就像是一只土拨鼠,在洞口之处伸出了脑袋,试图了解和探寻外界的天地。
可是大汉的夜色,尤其是在黎明之前,是无比的混沌。
没有光电污染的夜空,繁星如海,聚集的光带之下,便是一片黑漆漆的许县民居。只能看见略微的轮廓,而无法看见具体的细节。
在远处声音传来的方向,有火光在跳跃着……
可是那火光,实在是太远,太小,使得刘协无论多么努力,都看不清楚。
就像是他也看不清楚大汉未来的方向。
呼哧……呼哧……
被刘协派出去的小黄门急匆匆的跑了上来。
刘协心中有些焦急,但是他忍住了,没有立刻出言敦促追问。
小黄门喘息了几下,便是说道:启禀陛下,城外,城外有贼子作乱!
贼子作乱?刘协皱起眉头来,何方贼子?
小黄门摇头,皇门校尉也不知道。
皇宫和许县城墙一样,甚至比许县城门的规矩还要严格。
宫门傍晚一旦落锁,就不会开启,直至第二天的天明。
所以小黄门就算是想要出去打探消息,也不可能出得去,而所有的消息第一时间也不会送到皇宫之处来……
刘协沉默着。
远处的声音,似乎像是无形的涟漪,蔓延过来,撞在了宫墙和高台上。
祛除……
天子……
或许在远处巨大的声浪,到了刘协这里,就成为细微的只言片语。
距离,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记得么……刘协忽然说道,当年封丞相之时,满城灯火……
小黄门有些疑惑的抬头,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回应还是不应该出声。
朕还记得当时诏令……
刘协笑了笑,微微抬起下巴。
丞相之重,以固社稷,任之元良,以贞郡国。大汉大将军制冀豫荆青徐幽扬七州军事,督领郡国民政,邺城侯曹氏操孟德,器宏睿远,风茂昭盛,宏图夙著,仁德为行。戡翦贼逆,征讨背庭……
所任为衡,战绩惟允,兼职内外,朝野具瞻,宜除大将军位,加封为丞相……
念到最后,刘协的声音渐渐细微,最后的丞相二字,几乎是从牙缝里面游离出来一样。
那个时候,曹操多么风光!
为了庆祝曹操担任丞相,许县周边,点灯十日!
就连在过年之时才会用的爆竹,也是直接发放到普通百姓的手中。
那个时候,刘协也是站在这高台之上,看着满城的灯火,星星点点将整个许县照耀得通明,连天上的星辰都在灯火之下黯然逊色。
那个时候,无数的爆竹在火焰里面发出的声响连成一片,宛如汹涌的波涛,一阵阵的扑击在皇宫高墙之上!
然而,当下,也是如同波涛般的声响,从远处而来,可是城中目之所及,却是一片死寂沉沉,偶有火光游动,也是兵甲穿行,而不是百姓灯火。
曹丞相啊,你也有今天!
刘协暗暗的咬牙。
刘协的目光微微转向了身侧。
不过……
曾经陪着他站在高台之上的人,已经消失了。
这一路而来,已经有许多人,消失了。
为了天子位,为了这个大汉皇帝,他失去了很多东西。
值得么?
刘协不清楚。
因为他不知道,他的生存,除了当天子之外,还能做什么?
走到了现在,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他都是被浪潮挟裹着,往前而行,即便是偶尔有些想要偏离的举动,也会很快被更大的浪潮推着……
就像是现在,在天明之后,他将面对什么,刘协也同样不清楚。
就像是被挟裹在雪崩之下,身躯都不由自己。
他一度以为他控制了一切,操纵了所有,但是在这个混乱的黑夜里面,刘协再一次的感受到了孤寂。他只能站在这里,去迎接新的一天,新的结果。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这一句话,常常会被后世的政治家,或是键盘侠等人,作为脱罪,或是批判的借口。
实际上,如果政治家知道有雪崩的风险而不及时处置,那么显然是政治家治理能力的问题,而不是推脱到雪花身上,而键盘侠如果能够在现实当中敢于重拳出击仗义执言,而不是在网络上占据高位指指点点,那么世间自然是多一份的光明,少一份的龌龊。
许县之中的风暴,也宛如雪崩。
而在这雪崩之中,最先落下的,便是山东的年轻学子。
就像是厚厚雪层之上的浮雪。
轻飘飘的,风一吹,就动起来。
这并不是学子的问题,只是年龄还小,还没有经历过足够的苦痛,也没有承受生活的重压。
在这些学子之中,或许有一些心思不纯,蛊惑他人以谋私利的家伙,但是也有很多只是跟风者,觉得其他人都这么做的从大流之辈。
年轻的学子,还是有不少人认为这个世界非黑即白的,天子都是被奸臣蒙蔽的,所以一旦有什么问题,只需要天子站出来,将奸臣除去,那么就可以重新见到朗朗青天,又可以是天下太平了。所以这些相对思想单纯的人,特别容易被鼓动成为从众者。
这一类的从众者,虽然口号会跟着喊,但是实际上未必都有什么个人政治上的需求,也未必是为了获得什么个人钱财或地位,但是有一点不可否认的,就是这些人,多少有些愚笨了。
年轻人,都喜欢交朋友的。
一顿饭还没吃完,一壶酒还没上头,就已经可以相互称为兄弟了。
父母再三叮嘱的事情,说忘就忘了,但是兄弟说的一句话,却能比谁都记得清楚。
父母告诫别参与,别搞事,但是这朋友兄弟一叫,那就偷偷翻墙也要跟着走。
父母养了十几二十年,每天衣食住行供养着,却不会让这些年轻人觉得有多好,但是或许只是前两天才认识的朋友兄弟递送到眼前的一碗酒,一块肉,便是感激得仿佛得到了全世界的阳光和温暖。
事实上,和这些学子认知相反,他们厌烦的,抗拒的父母的约束,恰巧是对于他们最大的保护,而那一起喝酒吃肉的兄弟朋友,喜欢的,兴奋的自由,则是将这些涉世不深的学子引入了崩塌的深渊。
阴谋者,只需要他们的血,他们的命,并不在乎他们的家庭,父母,以及他们原本可能拥有的灿烂未来。阴谋者只是利用他们的天真和愚蠢,给他们指出了一条通向死亡的道路,然后以酒肉为诱饵,让他们一步步的自己走向黄泉。
当死亡降临的时候,根本让这些学子反应不过来……
任峻带着兵卒来的时候,正好是在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刻。
视线本身就不好,再加上任峻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平乱的,所以程序化的喊了一两声。
而就像是大多数愚笨者以为法不责众一样,聚集在一起的学子在酒水的刺激下,也觉得这些曹军兵卒不敢拿他们怎么样……
更有一些学子,不知道是为什么,便是在人群之中大声喝骂曹操,将如今山东窘迫局面全数都归结于曹操身上,表示今天无论如何,都是要让曹操还政于天子,自请罪于天下!
这冠冕堂皇的话语喊出来,是多么的振奋人心,鼓舞士气!
这站在高处向下指点的言语,是多么的符合这些年轻学子的心理需求!
在这一刻,这些年轻学子感受到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傲然,感觉到了指点江山的快意……
直至任峻不耐的下令,让兵卒上前缉拿抓捕!
这些竹林的学子,有一些明白的,便是偷偷退到了后面,还有一些糊涂的,还在试图表示自己只是满腔的热血,充盈的报国热忱。
起初兵卒还有些束手束脚,可是很快就有兵卒被抢夺了刀枪,然后被杀死了……
血腥味弥漫出来,事态立刻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刀枪砍下,鲜血流淌。
这些学子顿时就是溃散逃亡,不少人被直接杀死,也有不少人被追杀着跳入了护城河当中,只有少数人得以存活。
任峻在让这些兵卒上前进攻之后,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他没有立刻叫停。毕竟现在的局面,有错杀没放过。
于是乎,等杀戮得七七八八之后,任峻带着护卫上前一查看,才发现有些不对劲了……
这些死伤者大多是学子,身上没有携带刀枪,更没有什么兵甲!
坏了!
任峻当即就是心中一颤。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任峻抓住了一名还活着的学子衣领,大吼着,他娘的你们不知道城中宵禁么?!围堵城门想要做什么?!
学子哆嗦着,裤裆下黑乎乎一片,也不知道是血还是屎尿,我……我……我们是来上书……
公车上书。
东方朔就干过这事情,当时还没有纸张,所以用了三千卷的木牍竹简,一时轰动京城。
所以对于汉代学子来说,对于一些时政抨击,然后公开上书,这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那你们为什么这个时候来?!
任峻还是不能理解。
公车上书就好好公车上书,何必半夜三更围堵城门?
还叫嚣着要让曹操下台?
真是胆这么肥的?
可是那学子或许是吓坏了,或许是表达能力不强,叽叽咕咕半天没能说明白。
任峻气不过,又是找到另外一个活的,才算是勉强了解了大概。
其实很简单。
在竹林喝大了,一群人就准备键政,你说一句,我添两条,然后自然就成书了。
所有人都有参与感,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是大汉的领导人,朝堂的执政者了,随后又有鼓动者表示这么呕心沥血而成的策论,若是蒙尘丢弃于此,不是太可惜了么?
于是就闹着要公车上书,而且还有人表示,这书是大家一起写出来的,所以大家一起去,等到天明开城门,第一件事就是到皇宫之处集体上书!
人多才有气势!
所以一帮子人都来了……
因为许县宵禁,他们就到了城门外等着。
那些喝多了,或是没喝多装喝多的,就时不时喊一两句口号。起初的时候还有人担忧,但是后来一群人这么走着,口号喊着,也就自然带感起来,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天下大事皆可指手评点,于是喊得人多了,然后就是一帮子人都在喊。
喊完了哈哈笑,觉得自己很能耐,然后正在自我高潮的时候,任峻来了,三言两语之下,没说到一起就发生了冲突……
婢其娘之!
任峻大怒。
就这么点事情,结果搞得尸骸遍地!
城门上的守卫也是傻眼。
任峻死死瞪着那城门校尉。
城门校尉便是将脑袋一缩,也不吭声。他觉得自己又没错,有情况就示警么,谁让你个任峻上来就是大汉的居合斩,就不能多问几句么?
当然,在事后推卸责任,年终总结的时候,总是能找到一些由头借口的,但是在事件发生的过程当中,却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时时刻刻宛如键盘侠一样的做出最优解来。
现如今摆在任峻面前的,无非就是两条路。
一条路,承认自己杀错了。
另外一条路,就是坚持自己杀对了。
思索了片刻,任峻重重的呼出一口气,下令将剩余的活口,全部都杀了。
没了苦主,自然就没有诉讼。
另外一边,程昱这边找到了荀彧,两个人一碰头,便是立刻将崔琰的策略猜测得七七八八。
这就像是下棋一样,最开始谁都没有落子的时候,谁也不清楚对方究竟是要下在哪里。就算是相对简单路数简单一些的中国象棋,在没开始动棋子的时候,有谁会知道这一局是炮二平五还是卒三进一?
可是只要落子了,大概就有些套路可言了。
先前荀彧和程昱等,都大体上认为崔琰会在许县城内发动,毕竟这才是最直接的途径,就像是当头炮要是不防守,中卒轻易被吃掉,不仅是中央防守被动,甚至还会牵扯到周边侧翼的问题。
结果没想到崔琰竟然绕开了许县,而是由外而内!
这就让荀彧和程昱的应对有些偏差了……
当他们两个人还在商议崔琰下一步会做什么的时候,就听到了城外任峻击败了乱军的报告!
当然,上报给荀彧这里的,自然是属于比较详细的版本。
荀彧一听,顿时变了脸色,莽撞了!
程昱低声说道:此定为崔氏毒策!
荀彧看了程昱一眼,叹息一声,某大意了……
程昱说道:令君事务繁重……
荀彧摆摆手,将程昱后半截的话打断,事至如今,先是要寻得应付之法。
任峻虽然灭口,但是最多只能是死无对证而已,并不能做到毫无破绽。
因为在大汉当下,这些学子并不是后世米帝欠学生贷款一辈子都还不起的穷鬼。能读书的,家里都是有些余财的,换句话说,最低也是个寒门。
一两个寒门学子,杀了也就杀了,掀不起太大的风浪来,可是现在是几十上百人!
几乎可以预见,这一次的事件,肯定会牵扯到颍川,甚至是整个豫州的地方乡绅群体!
至于冀州的学子……
两个人对视一眼,几乎都是瞬间确定下了对应的方针。
一切都是冀州学子教唆的!
程昱低声说道,令君……崔氏子今于狱中……
程昱话没说完,自己便是神色一动。
荀彧也是色变,速令提来!
他们两个方才议论崔琰这一招由外而内颇为毒辣,却一时没想到崔钦身上,等到想要转移责任给崔钦的时候,才意识到对于许县来说,有城内城外之分,同样的,在许县之中,也有内外之别!
丞相府内,朝堂左近的,自然就是曹氏把控,严防死守,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在这些重要部门之外呢?
比如……
监狱。
等到了程昱再次前来的时候,就发现崔钦已经死了。
死在了牢房里面。
或许在他死前,他依旧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
他不是应该好好的抱着温润的美姬,在初春的夜晚,享受着快乐的生活么?
他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抓来,也就更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在牢狱里面,还有人会杀他。
这或许很早就有了答案,也或许永远都不会有答案。
来自于内部的破坏,往往会比外界的危险更难防备。
刀枪,水火,虽然令人恐怖,但毕竟还是有形之物,只要预先做好了准备,也是能够抵挡一二的。可是在人自身体内的病痛灾害,往往是悄无声息,防不胜防,直至爆发出来的那一个瞬间,才会让身体意识到,原来某处早就已经出了问题!
天亮了。
许县之中的键盘侠伸出了脑袋,跳将出来,探寻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虽然说荀彧等人试图遮掩,但是很遗憾,这事情根本遮掩不住!
就算是没有崔氏暗中搞鬼,那些死在城外的学子也不是没有家庭朋友。侥幸躲在护城河下,没被任峻杀死灭口的学子,几乎是瞬间就点燃了原本笼罩在许县之中的低气压!
请:m.llskw.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