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铁道线不远的有一条泥土砂石路,路面坑洼不平且不说,上面还杂乱地丢着几块大石头和断木,像是从山上落下来的。
山风带着水腥气土腥味,一辆东风货车歪扭着走着诡异的线路,半刻不停,尘土飞扬,随风四散。
马中华睡眼迷蒙,在风中打着小呼,一整宿打牌喝酒,现在实在是困了。
他是花园口镇的小干部,这辆车子属于花园口镇供销社,平时用来拉货,这一次接到上级紧急下达的任务,给村里送电视。
任务挺奇怪,车上装了镇上所有的旧电视机,要送到村里,然后市里会安排送一批电视机下来。
镇里的电视都用了多年了,十二十四五寸的黑白电视,红色的壳子,掉漆的天线,有时还要边打边看,像是哄孩子似的,但仍然是个稀罕物。
如果只是把镇里的送到村里,那没人愿意,但市里会送新电视下来换,那是另一回事了。
国家考虑得很周到,市里送下来的电视不可能比现在镇里头更差。
货车厢里,镇武装部的陈利军抱着支步枪靠着一堆纸箱子晃来摇去地打盹。
车子猛地一震,歪扭了一会,差点冲出路边,司机猛踩刹车,才勉强停在路边。
马中华一下睁开眼,摸着头,刚才磕了个包:“咋啦?”
“胎爆了!”
司机咧嘴苦笑,眼睛看了下后视镜。
这荒郊野外,车胎破了好麻烦的,马中华叹了口气:“那抓紧补吧!”
推门要下车。
司机一把拉住他:“不对劲,怕是遭山匪了!”
果然出事,马中华很快听到后面传来怒喝。
“出来!”
咯嚓,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车斗上陈利军举着步枪,对着侧面路边树丛草堆下的一个沟,那里不知何时已经躲着好些人,现在被发现在,慢慢一个个显露了出来。
马中华探头一看,倒抽凉气,那十来个衣裳破旧的男子,手里的东西不一而足,短刀扁担洛阳铲,卷好的麻袋。
陈利军手心已经出了汗,枪口死死瞄着当中那人,他大致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弄啥哩!打埋伏?”
“木牛木牛...”
农汉们一个个把手中的东西放低,却没有丢掉,当中一个似乎是带头的,堆着笑脸摆手。
驾驶室里的两人都是一脸油汗。
司机看着后视镜:“应该是附近村里的,这边收了粮食后村里人经常跑出来挖坟。南边北面经常有人来收东西。”
对于司机说的情况,马中华其实并不太奇怪,只是震惊自己会遇上,脸上的表情也连续变幻:“挖坟就挖坟,连车都敢抢?”
这事他当然听说,只不过自己没遇上过,想不到头回见就是在这种情况。
车后装着的是镇上的所有电视机,一共十三台,要送去六个村两个乡。
不仅是财产损失的问题,这还是个国家任务,要是自己没完成,这一辈子就毁了,肯定要记档案。
“墓不是一天可以找准的,路上洒点铁钉子,弄坏几辆,也不空手......这群七孙狠呐!”
司机弯下腰,从椅子下找出锤子扳手螺丝刀,还有把刀子,“你用啥?”
“光天化日......这群七孙!”
马中华咬着牙狠狠骂道,手在这些工具上晃了下,拿起扳手。
大颗汗珠从马中华额头滚落,再往外瞄。
那些似乎是农家汉子的人,个个粗手粗脚脸也脏,脖子上圈着大汗巾半挡着嘴。
大汗巾再往上拉一点就是蒙面巾,这明显就是劫道的。
没想到在这里被埋了伏击,早知道这附近乱,应该带机关枪来。
“我们修车,他们从后边上去把东西弄走,我们也看不到。”
司机瞄眼外头,“得把他们气势压下去,不然他们两头上人,万一小陈被抢了枪就不好办了,说不定他们也有枪......”
“我去!死了算球!”马中华拉着门要下去。
“别下去!”司机拉住他,“先问两句,看看有没有认识的。”
“你认识?”
“我不认识,反正就是这附近几个村的。”
马中华气呼呼地探头大骂:“你们是哪个庄子的?破坏国家任务,你们都得牢底坐穿!”
“啥国家任务哩?”
“你管哩?!”
“啥东西?”
“电视机!”
“电视机?”
男人们眼中露出贪婪和困惑的表情,低声私语起来。
“是送给俺们的,那俺们就取走咧......”有人在人堆里说,声音飘飘乎乎,不知道是哪个。
话里透着一股子无赖味。
“一个村就一台,你们哪个村的?”马中华冲着那方向骂。
“......一台怎么够咧,来个十台八台......”
没有人报村名。
“想把别的村子的东西抢走,就等着别家村打上门吧!”司机俯过身骂道。
“俺们就是在这里路过...大路朝天,你们走你们的。”有人干脆坐下,拔了草叶子在嘴里嚼着。
冷笑着看,车子胎都破了,还怎么走,野汉心也够狠。
“路你娘!”马中华骂了句,扭头大声问后面:“小陈,俺们带了多少子弹?”
“够一人喂一颗!”陈利军会意回答,枪口一指,“俺先枪毙了这个带头的。我们的胎是不是你们使的坏?!”
“木牛木牛...”那当的汉子像是个带头的,看了眼车上,枪口依旧指着他,背生毛汗。
“呸!”马中华吐了口唾沫指着这些人,“快点把车修好,不然把你们全都抓走!”
没有一个动的,都在等着中间那人发话。
“俺们不会。”
马中华绷着劲,搓着手心,全是汗,今天的风儿有些喧嚣。
有人慢慢地移开,分散,包围着车后方,像一群狼等着一扑而上。
车上的步枪这么近一发打穿三四个人没问题,但现在人都已经散开,如果几个冲上车,他怕是挡不住。
马中华也没想到这些人这么胆大,都已经被识破了还不跑,这明显是扯破脸了。
“他们想要买路钱,要不给他们留一台电视?”
“不行!要交到村部!”马中华恨得直咬牙,穷山村民有股子狠劲,这几年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双方僵持着,山风里大家像是有了默契。
突然之间,远处传来了动静。
似乎是有人在吹响冲锋号。
马中华面露喜色。
“火车.....”
“声音有点不对.....”
连续不断的嘹亮圆号声传来,撕裂了山风。
转瞬间,巨大的车体出现在视野中,歌声也随风灌入耳腔。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风声,车轮敲击铁轨声,夹着雄壮响亮的歌声,瞬间吸引了车上车下车里车外所有人的注意力。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列车隆隆,巨大沉重的列车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吸住了所有目光,挡住了所有的视线。
那歌声,竟然是从车厢里发出来的!
整列车上,不知多少人在放声齐唱,才能汇成如此巨大声响,压去了一切杂音。
“越过高山,越过平原,...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
列车前进,歌声却没有远去,因为面前的每一节车厢都发出歌声,每一个人,都站得笔直,放声高唱。
“宽广美丽的土地,是我们亲爱的家乡,英雄的人民站起来了,我们团结友爱坚强如钢......”
这首歌,不知多少次听过,有时是广播,有时是电视,有时是人在唱,却没有一次像这般清晰,这般震撼,.....
“我们勤劳,我们勇敢,独立自由是我们的理想。”
“东方太阳,正在升起,人民共和国正在成长!”
已经看不见车子,歌声却仍像在耳边回响着。
马中华突然间热血上头,推开车门跳下:“怕球!老子就准备今天光荣了!”
冲上前一把揪住当中那男子的领口:“国家的电视.....你们敢抢?!”
“那么想要?”马中华用力把那汉子拉近,咬着牙狠狠盯着他,一字一顿:“给你烧下去好不好?”
“别跟他们废话,先毙这个带头的,再找是哪个村子!”车上的陈利军举着枪,手指压在扳机上。
那男子眼里满满惧意,整个人都在发抖。
马中华呸了一口,用力把那汉子推到地上,又重重呸了一声。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