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天色开始往下沉,云层与云层之间相隔甚远,就像后台的休息室和休息室一样,互不干涉。
《跨界歌手》是紧跟着《歌手》出来的音乐竞技综艺节目,大部分都仿着《歌手》,噱头只在跨界二字,请来的参赛人员有的是演员,有的是主持人,有的是作家,本职都不是歌手。
翁楠希的咖位在这一季的《跨界歌手》里不算最大,但她的气场最摄动人心,当她从身旁经过的时候,任何人的第一反应只能是稳住心神。
翁楠希沿着一路各种各样的眼色,被目送进长廊最末端的那间休息室。至此,走廊里的人们才恢复神智,恢复音量,跟送走校长之后的学生一样谈论起校长的上上下下。
自从被人手把手一字一句、一个咬字、一次换气地教过一首歌之后,翁楠希终于确认自己在歌唱方面的天分只是一般。后来的日子,她便很少再唱。一方面是戏路打开了,不用再赚商演唱歌的小钱,另一方面是如果一件事不能做到最好,她就不会浪费力气去做。
教她唱歌的那人曾鼓励她出张专辑也好,他给她写歌。翁楠希尽管当时心里不以为意,但也陆陆续续地在练着,偶尔在节目里藏半手露半手,往往能引来满堂惊艳的欢呼。有唱片公司来请她出唱片,她没肯,说不是那块料。有音乐综艺邀她上台唱歌,她也不去,说水平还不够。和那人分手后,她就练的少了。
参加《跨界歌手》,是翁楠希从樱花国回来之后的做的决定。当时经纪人只是按照惯例来问上一问,却没想到翁楠希竟然同意了。而且第二天就请来了极有名的声乐老师,把放下很久的歌喉又练了起来。
翁楠希不是跟自己或是跟谁在赌气,她只是枯坐书房在听了不知多少遍的《富士山下》之后,突然想去试试看那些她曾经不屑一顾的“回报不大”的事。而且,这首歌是她唯一一首他写给她的不带恨的歌,她不想连这首歌都唱不好。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跟经纪人解释。说完这句之后,她立即止住了思绪。后面不能再想了,不然就会想到一个节目,想到节目里的歌,进而想到某个人,某段过去的回忆。
她不祈求这举动会变成一种什么样的讯息传递到那个人的耳里,她单纯只是想这么做,然后就做了。
翁楠希的团队不太相信自家艺人只是因为闲着所以才做出这么临时且出人意料的决定,但多年来的习惯让她们尽管心有疑惑,却依然只管行动,执行命令,为翁楠希争取方方面面的利益。
翁楠希的助理倒是知道一点为什么,毕竟也听过带动了樱花国旅游业好几个百分点的《富士山下》,但作为一个助理,而且还是翁楠希的助理,守口如瓶、好奇心不泛滥只是最基础的要求而已。翁楠希即将创办自己的公司,他还指望着一起跟过去,断不会给自己的前途添堵。
广告赞助、镜头的时长、节目海报的站位和头像大小、文案的顺序和重心、通稿的质量……当一切都准备好了之后,配合着翁楠希在《跨界歌手》舞台第一次惊艳亮相,网上许多人都感到了惊喜。
毕竟不是所有演员都有传说中被演戏耽误了的演唱天赋。翁楠希在这一行当里唱功不属拔尖,却已算出挑。她这跨界才跨出半只脚,但商业价值已经有了巨大更大的提升空间。
比翁楠希有人气的却没她唱得好,比翁楠希唱得好的却又没她漂亮,没她火。几期下来,翁楠希俨然成为了这一季《跨界歌手》当之无愧的招牌人物。这对翁楠希的团队来说,是大获成功。然而对其他的参赛人员来说,就是失败。
面对失败,一群在你争我抢胜者为王的环境里生存的人,不可能无动于衷。
走廊远处,一个年轻扎了马尾的姑娘焦急跑来。
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认得她,将她拦了下来。
年轻马尾不等将气喘匀,就急切地汇报刚才偷偷在演播厅收集到的情报:“这一场有人要唱章依曼的歌!我刚才听到了!”
年长女人皱了皱眉,低声询问:“确定?”
年轻马尾点了点头,心想:章老师的歌诶,我怎么可能搞错!
作为翁楠希的团队人员,熟记一切有关章依曼的歌——准确来说,是一切由韩觉写的歌——只是基本素养。章依曼的新歌,她们总是好好听、认真听、反复听!坚决不能在日常工作中让音乐漏到翁楠希的耳朵里去!有些敬业的,还会进到粉丝群里去,听听看有没有其他的歌。
年轻马尾就很敬业,不仅加入了章依曼的粉丝群,还偷偷加入了林芩的粉丝群、韩觉的粉丝群,美其名曰打入敌人内部……
“只有一个人唱章依曼的歌,还是几个人都唱?”年长女人问。
“啊?这个我不知道啊,”年轻马尾摇摇头,有些惊慌:“我一听到就赶紧跑过来了……”
“行,知道了。”年长女人点了点头,挥挥手让马尾再去盯着。
马尾又蹦蹦跳跳跑远了。
女人低头咋了咋舌,清楚翁楠希是挡了别人的路,大家撕不敢明着撕,就准备暗戳戳地来恶心一下人,等着看人笑话。
女人转身,推开身后的门。
门的里面是个面积广阔的休息室。人们或站或坐,群群落落,有的在整理珠宝品牌赞助的首饰,有的在整理今晚的演出服,有的靠在墙边休息,随时待命。翁楠希一个人坐在贴墙的沙发上,还没上妆,手里拿着两页写满了标注的歌词。跟揣摩剧本一样,她也揣摩歌词。
女人走进休息室,远远站在翁楠希三米外的地方,用存在感提醒翁楠希她有事要讲。
“怎么了?”翁楠希抬起视线问她。
女人凑过身去,将刚才从马尾那里听到的事跟翁楠希说了一遍。
翁楠希噢了一下:知道了。
“我们怎么办?”年长女人明明是翁楠希的经纪人,但此时遇到问题却第一时间问翁楠希。
“小事。”翁楠希瞥了一眼经纪人。
经纪人深吸一口气,不知是闻到了翁楠希身上的清香,还是被翁楠希眼里的不以为意所感染,她的情绪一下子就稳定了下来。
翁楠希抬起茶几上的水喝了一口,再放下的时候,已经做出了决断。
“跟导演说一下,说我们换歌。”翁楠希说。
经纪人惊讶:“来得及吗?”其实是想问,换歌有什么用?
翁楠希点头。来得及。有用。
经纪人不劝阻了,到门外找到工作人员,让对方把事情报上去。
导演很快就闻讯赶来,满脸的为难,劝翁楠希不要这么冲动。
翁楠希只是玩味地看着导演。
作为导演,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那边唱了韩觉写给章依曼的歌之后,节目播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翁楠希甚至都能想到,台上唱这首歌的时候,她的镜头会在哪几个节点出现。
不就是想要收视率吗?
简单。
“我换成这首。”翁楠希把手机拿给导演看。
“这不是换哪首歌的问题,问题是……”导演一看手机顿时就不说了。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脸上浮现强压惊喜的无奈脸。
“确定要换?”导演叹了一口气,十分无奈。
翁楠希点头。她就像是一个尽职的配角,陪导演演完一场戏。
“那行。”导演仿佛在翁楠希的固执面前败下阵来,他说:“你是最后一个彩排的,后面没人,所以时间可以长一点,加紧练习吧。”
翁楠希道过一声谢之后,带上队伍,便赶去演播厅和音乐总监进行新歌排练。
观众有序进场,各部门各就各位,《跨界歌手》如期录制。
几个参赛歌手坐在各自的待机室,但由于事前早已通过气,心是连在一起的,此时他们的脸上满是等待一场阴谋成功的期待。
他们本来并不怎么认识,但翁楠希使他们相熟,使他们团结一致。
虽然韩觉现在的头号绯闻女友是林芩不是章依曼,但他们还是选了章依曼的歌,并且是韩觉写给章依曼的那几首。《慢慢喜欢你》是韩觉在琼省写的,《血腥爱情故事》又是网上被称为韩觉对翁楠希的控诉之歌,挑这两首歌来唱,挑衅力度绝对爆棚。
选章依曼的歌来翻唱是一种冒险,因为会被比较,但在座的都是跨界来的,顾虑没有职业歌手那么多——唱章依曼的歌被章依曼比下去,这难道不是自然规律么?
比赛开始了。
翁楠希在第二个位置出场。
之前的几场比赛里,翁楠希唱了摇滚,唱了流行,歌曲的内容和爱情全无关系,很衬她的气场,也很符她的人设。
参赛的人里,已经露出了玩味的笑容。听说翁楠希这一期的选歌也是这样的路线,到时候她前脚刚用独立女性的姿态唱完一首歌,紧接着就要迎接气势磅礴的《血腥爱情故事》和柔情蜜意的《慢慢喜欢你》,这可真是好玩。
翁楠希登台了。
伴奏开始响起。先是鼓,然后是钢琴,再接着吉他和沙槌也跟进了节奏。它们欢快地响着,交织出一曲活泼的序曲。然而进行到某个时间点的时候,它们全都停下,欢快戛然而止,气氛急转直下。
翁楠希举起了话筒,幽幽地开口:
是否爱就得忍耐,不问该不该
都怪我没能耐,转身走开……
翁楠希轻轻地唱着,平稳,冷静。伴奏的乐器又一样一样慢慢添加回来,吉他,沙槌……音符跳跃着,但欢快再也让人感觉不到了。
只是听了开头一句歌词,台下的观众里就有人猛地捂住了嘴巴,好像只有这样,才不至于让尖叫声打扰到台上的表演。旁人用眼神询问怎么了,这里又不是《歌手》,反应不必这么大吧。而她们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翁楠希,在心里默默消化震惊。
后台的那些人,经由边上的人提醒,此时已经懵了,面面相觑。
翁楠希已经大大方方地唱了韩觉的歌,他们接下来制造的话题,只会是拾人牙慧。
难道牺牲才精彩,伤痛才实在
要为你流下泪来,才证明是爱……
韩觉的《离家出走的人》已经发售近半个月了。这半个月里,有关韩觉的新歌简直随处可闻。各种宣传、再加上周围人的推荐,在场的观众里有相当一部分人主动或被动地听过韩觉新专辑里的歌。
随着歌曲的进行,台下另一部分人的记忆逐渐被唤醒,知道了这是韩觉的歌。然后越来越多的观众表现出或激动或震惊的神情,看着翁楠希。
在韩觉和翁楠希旧恋曝光之后,翁楠希和韩觉除了一开始的解释,后来他们都不怎么提起对方。他们俩在某种方面都是相当坚决的人,不轻易惯着别人,所以无论外人怎么问都绝口不提。久而久之,众人也习惯了他们冷处理过去的恋情。
但现在,翁楠希竟然唱了韩觉的歌。
而且,选的还是这么一首歌。
如果这都不算爱,我有什么好悲哀
谢谢你的慷慨,是我自己活该
如果这都不算爱,我有什么好悲哀
你只要被期待,不要真正去爱……
到了副歌部分,伴奏变得激荡起来。而翁楠希的嗓音却依然冷冷清清,举手投足尽是优雅。
在节目乐队的帮助下,翁楠希唱的这首《如果这都不算爱》和原曲不同。
这首歌唱得匆忙,没人帮她一字一句、一个咬字、一次换气地教,但她却唱得仿佛练了很久,很久。
不是她天赋突然变高,而是听得实在够多。
还要怎样的表白,才不算独白
都怪我没能耐,转身走开……
这首歌翁楠希终究是第一次唱。因为是第一次唱,所以心里的激荡就没能藏好。
从第二段开始,观众们逐渐发现,伫立在舞台中央的翁楠希突然闭起了眼睛,冷静不再。有时会侧过头去,抿嘴,要把复杂统统吞落。
几个尾声的处理,开始颤抖。几处歌词,嗓音开始沙哑,近乎呢喃。
翁楠希竭力维持着情绪,但她对嗓音的控制是青涩而不老道的。观众察觉到了。
“不要哭……”台下有观众在喊。
紧接着,呼喊声和鼓励声接连被陆续掷到舞台上。
翁楠希听到了,有些奇怪:
我哭了?我怎么会哭?
她睁开眼想循着声音去看,却发现前方视野已经看不清楚了。
眨一眨眼,视线清晰了,脸上却仿佛被什么划过。
台下观众只看到翁楠希睁着茫然的双眼,绝美的容颜划过两行眼泪。一瞬间,观众们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鼻头一酸,纷纷跟着落泪。
翁楠希感受到了来自眼眶的凉意,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不觉竟然哭了。
但下一秒,翁楠希的反应是:我不能哭。
她不能哭。因为教她唱歌的那个人曾说,歌手在舞台上是不能哭的。歌手的职责就是好好唱一首歌个观众听。中途流泪、哽咽或许感人,但它依然是个舞台事故,歌手是失职的。“不能把歌曲完美地唱完,就是失职。”
可是啊,翁楠希一想到这个,一想到说话的人,她的眼泪流得更加汹涌了。
我怎么这么能哭啊……翁楠希自责。她觉得今年简直把她前半生所有的眼泪都流尽了。
不可以哭,不可以哭,不可以哭……
你的感情太易割爱,把未来转眼就删改
我的心却为你空白了一块……
翁楠希颤抖着嗓音,拍子漏了,字被含糊其辞地吞了,调子也飘忽着,但她却依然努力把歌曲唱下去。
毫无疑问,这样的舞台是糟糕的,但同时,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都说听歌其实是借歌曲听自己的故事,但眼前的这首《如果这都不算爱》,他们或许一辈子也忘不了了。忘不了这首歌里,别人的故事。
台下观众几乎所有人的眼眶都是湿的。他们就这么听着歌,看着台上的那个女人流淌着泪,茫然地望着远方,唱着。
一首歌就这么摇摇晃晃到了最后。
我要的是崇拜,并不是谁的爱。
歌曲结束了。
在全场热烈的掌声和带有哭腔的欢呼声中,翁楠希鞠躬,她隐约感觉自己刚才最后一句好像唱错了。
她想了想,又恍惚觉得自己好像没唱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