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初四,阳光正好,安闲依旧。
小巴士在争吵声中被叫停,停在路边,边上就是一个公园。
司机在路边把车停好之后,就跟着工作人员们一块下了车,把车里的空间留给监制和导演。
太阳照在身上,伸个懒腰浑身畅快。有一种读书时上课上到一半,老师被一通电话叫出去了的意外之喜。
大家递烟,议论,调笑,品着刚才车上发生的事情。
“我来之前还看了一篇报道,讲韩觉的,说他怎么怎么……浪子回头?嘿,真特么扯淡,韩觉这鸟人吊起来还是谁都不放在眼里!”布景师捏着一根香烟,闲情逸致地点评着韩觉。
“还是挺有种的!”有人欣赏韩觉。
但也有人觉得韩觉反应这么大,太过了:“其实就是改个剧本而已,太冲动了。新人就是新人,都有一个自负的毛病,觉得自己写出来的东西最牛,一个字都不许别人改。呵,现在弄成这样,他自己都不好收场。”
“诶,不对吧,他不是说了么,他是生气导演商量都不跟他商量一声就把剧本改掉。”有人反驳。
“你还真信呐?”有人回。
反驳的人不说话了。
“反正呐,韩觉他那样骂爽是爽了,不过我估计他要完了,这事善终不了。”
这话引来一片赞同,大家默认韩觉在骂战里占上风,但在事后必然要遭殃。
刚才导演叫嚷着有他没我,必然会以一人全面妥协,甚至离开作为结局。
而一个有经验有作品的老导演和一个初出茅庐的业余编剧杠起来,电影制作方智商如果还算正常的话,肯定会选择稳住前者,牺牲后者。
一般电影幕后工作人员,大多有独特的交流渠道,消息那叫一个灵通。哪个导演或者演员私下是怎样的,他们最清楚了。只要问一圈,就能得到最真实的风评。
而车里那位导演,大家一番打听之后,也都心里有数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所以他们实在不看好韩觉。
“韩觉如果背靠大公司这事还有点转机,不过他现在自己弄了个草台班子,啥关系都没有。”
“那妥妥的凉了。”
有人感叹道:“可惜了,我前几天还听韩觉的歌来着。他唱歌还是不错的,不过这也没什么用,唱歌好的又不止他一个。进了咱们这个圈子,就是张天王也得老老实实从头起步啊。可惜了。像韩觉这样一来就跟导演骂起来的,我以前也听说过几个。”
“哟,然后呢?”
“然后我就再没听说过他们了。”
“哈哈哈。”
车内。
夏原坐在最前排的位置上,身后的导演也坐在他的位置上,骂骂咧咧,心气难平。
夏原只觉得耳边聒噪,一刻都不得安静。
这是夏原第一次当一部电影的监制,但却不是第一次处理人和人之间的矛盾。
解决问题,她一向拿手。找到问题的核心,明白双方的诉求,分析各种可能性,最后挑有利的一种,简单的很。
“夏监制,今天我把话放这了。这事要是不给我个说法,这电影我没法拍!”导演说了半天火气依旧未消,把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在前排椅背上拍得砰砰作响,“你一定要把他弄走!”
导演原本就对韩觉不顺眼,现在被当众羞辱,简直恨不得弄死韩觉。
从十分钟前脸皮被韩觉血淋淋撕下来的那一刻,导演就想着在他熟悉的领域,毁了韩觉。
最前排的夏原也不知道听没听到导演的话,只留给导演一个不声不响的身影。
“稍微改点内容还不乐意了?真不识抬举!我入行三十多年,就没有遇到过这么嚣张的!噢!会唱两首歌,会写几首词,就觉得自己剧本全天下最牛了?真是笑话!不说他几句,还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导演的目光透过车窗,看向车外的工作人员,试图从他们的表情上判断哪几个正在取笑他。
夏原还是巍然不动。
“个小兔崽子……”
仿佛是要在夏原面前挽回丢失的颜面似的,导演一连放了好几句狠话,但都没从夏原的口中听见半句应和声。
导演觉得没人捧场少了点什么,就离开座位,走近了夏原。
只看到夏原低着头拿着手机在玩。
这一个两个的年轻人……导演心里想骂人,但夏原是监制,他忍住了。
“夏监制,我说了那么多,你不表示点什么?”导演隔着过道在夏原边上坐下,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是真的有恃无恐。
夏原将视线从手机移开,抬起头来,不咸不淡地说:“我等你冷静下来再说。”
“我现在很冷静。”导演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配合脸色和眼神,怪阴森的。
夏原连韩觉都不怕,怎么会怕韩觉的手下败将?
她换了个坐姿,面朝这位试图冷静的导演,问道:“所以你想怎么解决这事?”
“让韩觉当众倒茶给我赔个不是,然后再也不插手剧本的修改,我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导演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
导演这是吃准了自己在剧组地位最大,可以仗势欺人欺一下韩觉。他几乎自己会胜利,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剧组的分量肯定要比毫无背景的韩觉来的大。
听到这话,夏原笑了一下。
这一笑让导演以为自己终究还是有分量的,他胜利了。
于是他也笑了。
但在他笑起来的时候,夏原收敛笑容,把鼻梁上的墨镜一推,平静地说:
“您别看我心平气和的,但我的火气不比您小。因为这事儿您本就理亏,我没法偏袒您。当初我问您是否和编剧商量过新剧情,你说你们达成了意见上的一致。您是在欺骗我。另外,您千万不要搞错了,我们请您来只是当导演,不是当制作人。如果请你来非但不能把电影完成,还严重内耗,那么也不是非你不可。我先下车,您一个人再好好想想?”
夏原最后虽然是问句,但没听得导演的回复,就收起手机,起身下车了。
留着干瞪着双眼睛面色阴晴变换、几欲骂人的导演一个人在车上。
夏原下了车之后搜索着韩觉,那些暴露在夏原视线里的小团体,顿时说话声都小了。将聊天的内容巧妙地换成了阳光,沙滩,仙人掌。
在看到夏原直接走向韩觉之后,他们感觉事情开始如预料的那般发展了。
于是他们用余光悄悄关注着,同时心里在想:
韩觉要倒霉了。
夏原找到韩觉的时候,瞧见韩觉正和摄影师阿曼达一同坐在花坛边,聊着天,翻着剧本。
走近了,就能听到他们在聊着什么。
“我的天,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一个浪漫轻喜剧的电影,他还想加入不合时宜的悬疑元素,动作元素,还有黑暗元素?这是穿越回去当救世主的吧……”韩觉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地翻着剧本。
“导演应该是还想拍人性的挣扎,你知道,他从没放弃过把每部电影都变得文艺,太贪心,这就是他失败的原因。”阿曼达坐在韩觉边上,用手托着下巴,静静地听着韩觉的吐槽,时不时表达几句自己的看法。
“问题他还是选择性文艺,他把那场雨中让所有人都狼狈大笑的西式婚礼,改成了海滩边皆大欢喜的华夏乡下民俗婚礼。这简直是灾难。我现在的心情,就像是我的孩子突然被别人拉过去整容,还整得很难看,结果那人还说美呆了。我快受不了了。”韩觉扶额。
“哈哈哈。”阿曼达被韩觉的形容逗笑了。
笑了一下之后,阿曼达不禁问:“那场雨中的婚礼,在你写它的时候,脑海中出现的是什么画面?”
“这电影是拍西式的,所以婚礼必须是教堂,一个小教堂就好。他们从教堂出来,风雨交加,要经过上坡的石板路和台阶,人们在雨中互相搀扶着攀爬。所以选景要在山上的特色小镇。天是阴沉的,但他们的服装是明亮的。每个人浑身湿漉漉,但是都在笑,最后遮雨的棚子被风吹走了,大家逃散,蛋糕在淋雨……”韩觉描绘着脑海里的画面,毫不阻塞。
“很棒的镜头语言,很好的画面,”阿曼达点点头,“感觉你脑子里已经有完整的片段了。”
“这么说也对,我是按照脑子里的画面来写的。”韩觉有些感叹地说。
“分镜头有吗?”
纯文学的剧本固然是拍摄电影的基石,但它通常不能直接用来进行拍摄。一般导演都会根据内容,将脑海里的构思写成分镜头剧本。编写电影分镜头剧本,是将文学形象变为银幕形象的重要环节。
即便是极少数拿着几页纸就敢当剧本的导演,在拍摄前也会构思好分镜头。
“嗨,这不是巧了么,还真有,”韩觉把手上阿曼达的剧本合上,把身后的背包拉到身前,然后低头从中寻找着什么,“我也是这电影的配乐师和写插曲主题曲的嘛,在创作原创歌曲的时候,脑海里没有画面就写不出来,所以我就自己试着画了。”
韩觉从包里掏出一本分镜头剧本,递给阿曼达。
奇怪的是,阿曼达眼神无辜嘴角玩味地看着韩觉,并没有接。
韩觉用本子戳了戳阿曼达,她还是不拿。
韩觉正疑惑着,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突然就从边上伸过来,把这本分镜头剧本拿走了。
韩觉猛然顺着手臂向上看去,就看到了嘴里叼着一根烟的夏原。
他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最后一句问他有没有分镜头的声音,不是阿曼达的声音,而是夏原的。
“小伙子,学得挺杂的啊。”夏原低头翻看着分镜头,嘴里平淡地说。香烟袅袅地从烟头升起,把她弄得像极了一个反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