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太极宫皇家内苑。巨大的皇家内苑,此时白雪茫茫。
李建成披着一身沉重的甲胄,拿着一柄冰冷的马槊,背着厚厚的行军睡袋,腰间挂着水壶、包巾、还有干粮袋子。
李建成一步一步踩着厚厚的积雪,走上了“阴山”,从山脚登上阴山顶,其实不过三百余步,李建成微微感觉吃力。
李建成回头冲望李安俨笑道:“朕才走了不到千步,都有点吃不消了,朕征北征将士,人人如朕这般辛苦!”
李安俨苦笑道:“陛下,将士们会更辛苦一些!”
别看着李建成也是全副武装,可是北征军将士们要带着两双靴子,两套棉衣,实际负重远超李建成,事实上超出了李建成负重的三分之二,将近八十斤的负重。
李建成站在狭小的坡顶,看着下面,白雪皑皑的起伏丘陵。
李安俨左右查看,然后手指一处地方道:“陛下,那应该是白道。”
李建成点点头。
李安俨转身手指另一处道:“李靖现在驻军定襄,按照兵部的消息,定襄通往白道,有一条大路,颉利必定派重兵把守。”
李建成疑惑的道:“唐俭在颉利大营。”
李安俨愣了片刻,而后点点头。
李建成道:“有机会收拢周围被打散的部落,颉利不会立刻北撤。”
李安俨苦笑道:“就看李靖能不能抓住战机了,再次击溃突厥容易,可是想抓住颉利,太难了。”
李建成道:“还记得洛阳之战的时候,李靖如何拿下南梁萧铣么?”
李安俨想了想道:“怎么不记得,当时朝廷筹划四路大军南下讨伐萧铣,准备用三个月时间消灭他,结果李靖说服李孝恭,趁着长江涨水之际,率大军冲出三峡,一个月不到,就攻克江陵,生擒萧铣。”
李建成笑道:“萧铣准备了逃跑用的船队,可是他根本没想到,李靖会这么快冲到眼皮底下。那时候,李靖还只是李孝恭的副手。”
李安俨苦笑道:“颉利不是萧铣,那是草原上的霸主,狡诈成性,睡着了都还睁着一只眼的老狼,想要擒获他,太难了……”
李建成叹口气道:“是啊,即使是朕亲征漠北,也不敢拍胸脯说,必定擒获颉利,能歼灭突厥大部力量,就足以对得起大唐这些年的隐忍。”
李安俨不觉动容的道:“陛下……”
李建成苦笑道:“安俨,朕是不是太贪心了?总想着,一战就一劳永逸地解决漠北的大敌,那可是威胁中原几百年的敌人。”
李安俨叹口气没有回答。
君臣二人久久站在坡顶一动不动。
突然,李建成望着李安俨道:“兵部接到陈大将军的最后一次消息是几日之前?”
李安俨仔细的想了想道:“陛下,应该是一个月前,李靖大军刚刚出发之后的三天!”
李建成心中突然一动,目光在内苑到处巡视着。
李建成望着李安俨道:“你说,陈大将军会在哪里?”
“这……陈大将军一个月前,率领灵州定远军以及灵武军,突然北上,自此销声匿迹……”
李建成原本隐晦的脸上,浮现一抹久违的笑容:“朕,真是杞人忧天了!”
李安俨愕然。
李建成笑道:“有陈大将军在漠北,颉利就算是属耗子的,他也逃不了!”
李安俨狐疑的道:“陛下何以得知陈大将军去追颉利可汗了?”
“陈应若是小心谨慎到等朕下了诏命再行用兵,他便不是威震西陲的陈大将军了!他若用兵,不会舍近求远绕道定襄,只会自统万而向东北,越过黄河,抄袭颉利的后路。”
入夜,李建成睡得极为安稳。
然而,李治半夜啼哭,郑观音起身去查看。
李建成也坐起身来。
郑观音安抚完李治回来,发现李建成坐在床上发呆。
郑观音小心翼翼的问道:“治儿吵着你了?”
李建成摇头道;“刚才做了个梦,梦见颉利跑了。”
郑观音安抚的拍拍李建成的胳膊,笑道:“放心,梦都是反的,李靖肯定能抓住颉利。”
李建成此时毫无睡意,起身下床。
郑观音看着李建成身上衣着单薄,赶紧拿着一件皮袍,披在李建成身上。
李建成的目光幽深,仿佛要穿透天际,遥望着北疆。
阴山羊盘道上,数千上万名唐军将士,牵着马,在风雪中艰难地,攀爬着陡峭的山坡。
不时有马匹和士卒,摔落山崖。
然而,除了轰轰隆隆声音,那些士兵与战马,皆没有发出声音。
李靖跟在队伍中,踉跄攀爬,脸上结满了霜花。
如果仔细观察,定会发现,唐军将士也好,战马也罢,全部束马衔枚。
所谓的束马衔枚,就在古时候打战,部队骑马,晚上去偷营袭击敌人,为了不让敌人发现,就将马的蹄子上裹上布,在马的嘴里塞上东西,这样马跑起来就不响,嘴巴里有东西也不叫,然后再注意约束马匹,就可以悄悄的接近敌人的营寨。这就叫束马衔枚。
终于,艰难的通过了阴山羊盘道。
唐军将士人马,皆翻跃了阴山,距离山脚下的白道颉利牙帐还有数里之遥。
萧诺满脸冻得都是哈喇子,他走到李靖身边躬身道:“启禀大将军,走失了一百七十名弟兄,另外还有……二十五名弟兄被冻伤。”
李靖点点头,从嘴里拿出小木棍,小木棍瞬间就被冻成冰棍。李靖将冰棍扔在地上,暖声道:“大家辛苦,传令,歇息一个时辰,然后,准备战斗。”
萧诺抱拳行礼,然后跑出去传令。
漠北白道,突厥人营地中。一顶不起眼的小帐外,几个突厥士卒,透过帐篷缝隙,探查里面的动静。
小帐内,唐俭与几名突厥贵族,围坐在火炉旁,正有说有笑。
阿史那社尔走过来,踢踢士卒的屁股。
士卒慌忙回过身,向阿史那社尔行礼。
阿史那社尔用下巴点了点大帐。
士卒赶忙回道:“唐使在和长老们喝酒聊天。”
阿史那社尔冷笑一声道:“让他们慢慢聊,等咱们的人到齐,大可汗自然会一个个地算账。”
阿史那社尔说完,得意洋洋的离开了小帐。
小帐内,唐俭倾听着帐外的脚步声,脸上浮现一抹自信的笑容。
一名突厥长老端着马奶酒,用蹩脚的唐言小心翼翼的问道:“尊贵的唐使,我们突厥如果投降了大唐,我能不能去长安放养!”
唐俭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哈哈大笑。
良久,唐俭这才止住笑声,说道:“奥斯曼长老,长安城是没有草的,即使有人在花园里种些花草,那些花草无比珍贵,一盆花比一只羊贵多了。”
奥斯曼长老问道:“不放羊,你们唐人吃什么,喝什么?”
“我们吃雪白松软馒头,白糯糯的大米,还有金灿灿的小米!”唐俭笑道:“大冬天,喝着小米粥,配上一盘咸黄豆,那味道,甭提有多美了。”
奥斯曼又问道:“就算是一座金山,坐吃山空,也会有吃光的一天,没钱了怎么办?”
唐俭并没有直接回答奥斯曼长老的问题,而是转而问道:“奥斯曼长老,你现在还有多少羊,多少马匹,金钱几何?”
奥斯曼听到这话,脸上浮现得意的神色,他想了想道:“我有……”
说着,奥斯曼伸手出一把手,然后又伸出另外一只手。
唐俭道:“一万只羊?”
奥斯曼长老摇摇头道:“十五万只羊,还有八千头牛,一万五千匹战马!”
唐俭不知道突厥人的脑回路到底是怎么长的,为什么一双手,十根手指头会代表十五万只羊,八千牛,一万五千余匹战马!不过,他还是认真的道:“在长安一只羊差不多可以卖二百多钱,十五万只就是三万贯,一头牛可以卖六贯,八千头就是四万八千贯,再加上战马,少说也要十万贯,你把钱存在大唐通利钱庄里,存三年期定息,每年可以获得利息五百贯。你知道五百贯可以买多少粮食吗?”
奥斯曼不解的问道:“多少?”
唐俭道:“足足五千石!”
奥斯曼惊叫出声:“这么多?”
唐俭接着道:“其实,你也不用走到长安,去太原,或者灵州,都有大唐通利钱庄的分部,到那里把牛羊直接出手,拿着钱去长安享福吧!”
经过唐俭一顿忽悠。
众长老们终于知道了大唐长安有一个叫钱庄的东西,哪怕不懂做生意,不懂放羊,只要把钱存进钱庄里,他们就可以吃喝不愁了。
当然,唐俭并没有告诉他们这些长老。
长安城一套不起眼的宅子也要上千贯起步,最普通的三进院落,有十几间房屋,都要动则上万贯。
比如奥斯曼长老的十万贯,在长安城只能勉强在安化坊或曲江坊这样偏远的坊里买一套占地十几亩的大宅子。
当然,也要以花几千贯买一套更小的宅子。
但是,在长安可不光吃粮食,还有肉食可叫真贵。他们现在习惯吃的羊肉,二十多钱一斤,至于牛肉,需要一百多钱一斤。
十万贯听上去不少,认真花还真花不了多久。
唐俭感觉这些突厥长老能不能活到去长安还是未知之数,没有必要告诉他们这么多。
到了天快亮的时候,唐俭被外面震天的人喊马嘶给惊醒,裹上裘皮,走到帐篷门口眺望。
唐俭问道:“出了什么事?”
在门口张望的侍从一脸茫然道:“不知道,好像是咱们的人马。”
唐俭目瞪口呆的道:“他们是怎么过来的?颉利不是派了几万大军,镇守大道么?”
侍从兴奋地摇头道:“唐公,咱们要不要点火,提醒咱们的人马,别误伤自家人。”
唐俭给了侍从一巴掌,怒吼道:“滚!”
侍从一脸委屈的捂着脸。
唐俭又道:“赶紧先躲起来,你想被突厥人砍成肉泥么?”
侍从不知所措。
唐俭急忙钻进帐内,然后又用力扒开火塘。
被火塘烤得土壤极为松软,不一会儿,唐俭就挖出一个可以钻两个人的大坑。
接着,唐俭把一匹马拖过来,然后一刀捅在战马的心脏位置,很快,战马就停止了挣扎。这匹倒毙的战马,尸体刚刚好盖住挖好的洞口。
最后,在侍从错愕的目光中,唐俭点燃了帐篷。帐篷燃烧发出灼热的火光,唐俭和侍从就躲在刚刚挖好的小土坑中。
侍从用湿毛巾包裹着嘴,支支吾吾的问道:“我们会被烧死吗?”
唐俭摇摇头道:“听天由命吧!”
渐渐的外面的动静小了,直到杀喊声停止,唐俭悄悄从地洞中爬出来。
这时,天已亮了,战斗已经结束了。燃烧的帐篷、辎重以及车辆,让整个白道陷入一团白色的雾霭之中。
这场战斗,在突厥人最没有想到的时候发起,而且大部分突厥人都是颉利收拢的溃兵,他们全无战意,一遇到李靖的突袭军队,马上器械投降。
这场突袭战,极为顺利。
唐军在李靖的率领下,以不百人伤亡的代价,击溃突厥两万余人马,俘虏其中一万六千余人马,以及大量辎重和牛羊。
唐军士卒将一名突厥长老带过来。
唐俭看了看,摇摇头。
李靖黑着脸,一语不发。
唐军士卒又带进一名突厥长老。
唐俭又摇摇头。
杜伏威道:“唐公,你问问,看看他们谁知道颉利的下落。”
唐俭转身面对突厥长老们道:“你们谁知道颉利的下落?”
突厥长老们纷纷摇头。
奥斯曼长老道:“他一直跟阿史那社尔在一起。”
唐俭又道:“你们谁看见阿史那社尔了?”
萧诺道:“他好像受伤被抓住了。”
唐俭望着李靖道:“大将军,我们去看看那些受伤的突厥将领,阿史那社尔在里面,他知道颉利的下落。”
长安城门下省政事堂,几名禁军士卒,搀着一名唐军信使,冲进政事堂。
正在开会商议的相国们,齐齐停下手中的工作。
禁军士卒甲兴奋大声叫嚷道:“大胜!王师大胜!”
士卒们忙不迭,从筋疲力尽的信使身上,摘下军报,递给魏征。魏征三眼两眼,看罢军报,顿时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
宇文士及抢过军报,看罢之后,也哈哈大笑起来。
房玄龄道:“速速去告知陛下。”
一名士卒飞快地转身跑了出去。
其实不等通知李建成,李建成早已得到消息骑马朝着门下省政事堂而来。
李建成在前面打马飞驰,一队禁军士卒跟在后面拼命奔跑。
沿途的官员属吏们,忙不迭地闪身避让。
禁军士卒终于跑不动了,蹲在地上,大口喘气。
一名官员抓住禁军士卒道:“出了什么事情?陛下怎么在宫里,策马狂奔?”
禁军士卒一脸喜悦之情道:“大捷!漠北大捷!”
周围的官员属吏们,顿时喜出望外。
李建成看罢军报,脸上的喜悦之情,逐渐褪去。
魏征发现异常,问道:“陛下,有什么不对么?”
李建成叹口气道:“颉利跑了!”
宰相们全都停止说笑,聚集过来。
李建成看了看众人,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道:“终究不能指望一战定乾坤。诸位,继续筹划下一场国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