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这场战争,陈应几乎拿出了自己的所有家底。
灵州定远军的六个折冲府共三十个团,抽出二十个团的作战部队只是小意思。猛虎义从三个仪同规模的斥侯,负责情报侦察工作。
还有朔州方面派出的两个折冲府的辅助部队被部署在大军的后方以保障后勤系统的满功率运转。
为了应对东突厥人即将发生的困兽之斗,刚刚成型不久的灵武军陌刀军部队全面动员。这支陌刀军部队,可以说,全部都是以李道贞放在灵武十八镇青壮组成的军队,人数不多,堪堪五百余人。
为了这一次出兵的成功,以及大规模缴获。陈应联系大唐皇家商号,组成了一个北路物流转运商社,大量的牲畜、车辆以及人力被投入到这场战争的后方,他们不仅要保障作战部队的物资供应,同样还要保障对预期内的战利品的大规模长距离运输。
这是陈应的一次大胆尝试。
此次作战,可以预想,这一定是一次大规模追击战。只要是追击战,缴获肯定不会少。壁虎断尾求生,东突厥人会采取这种方式,拖累唐军的追击速度。在这种情况下,定远军将士,会很容易变成一支运输队。
陈应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就让商贾伴随军队前行。缴获的物资,直接交付商队,直接变现,或转化成大军消耗的补给物资。
一路之上,陈应总是站在车窗前,心旷神怡地观赏着山峦景色,口中时不时哼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旋律古怪的歌词,嘴角时不时浮现着那么一丝丝欠揍的笑容,显然心情不是一般的好,是大好,不是小好!
可惜,没有人可以理解陈应。
不被人理解的幸福,就是一种悲哀。
陈应这是带着部队去捡漏,李靖费力费时,拼死拼杀,把颉利打败,然而陈应却在最关键的时候,拿下这场倾国之战的最大头功。
想想就会让人心旷神怡。
长安城芙蓉园内,数百甲士在何月儿与马三宝的率领下静悄悄侍立在寝殿之外候命。
寝殿内,李秀宁一身明光铠甲,内衬素白的斩衰战袍,整个人整齐神采奕奕,身形虽然稍显消瘦,却掩不住硕长的身躯内奔涌勃的英武之气。
李渊亲手为李秀宁系好了颔下的带子,轻轻拍了拍她的护心镜,微笑道:“军中不同宫中,再没有旁人说小话,好好收束自家的秉性脾气,多听些旁人的见解主意,不要动不动就用鞭子抽人,善待士卒,他们毕竟在为你效死呢!”
李秀宁眼睛的余光瞥到了一旁形如腐骨的裴寂,裴寂跪在地上,依旧哭嚎不止。
望着裴寂的样子,李秀宁心中暗叹道:“可怜的人必有可恨之处!”
李秀宁笑道:“阿爹放心!三娘不是初次领兵,对于军中那些丘八的心思,拿捏得到火候。”
就在这时,中常侍高喝道:“陛下驾到!”
李渊转身,看着李建成走进大殿。
李建成走到裴寂身边,神色温和地,将裴寂搀扶起来道:“叔父,天气寒冷,跪在地上,容易伤身,还是起来说话吧。”
李渊愕然看着,李建成搀扶裴寂坐下。
裴寂茫然看着李建成和李渊、李秀宁
李建成将一杯热茶递给裴寂。
李秀宁道:“大郎,出兵在既,若曦我就不去看她了!”
李建成道:“三娘放心,观音是一个宽厚的人,一定不会亏待若曦!”
李秀宁实在不想趟这趟浑水,就借口出兵,离开了芙蓉园。
李建成目送李秀宁远去,看着李秀宁消失在门口。这才转身望着裴寂道:“叔父,非是朕不近人情,你可知,裴律师和裴家几个子侄,都干了些什么?”
李渊明知故问道:“他们干了什么?”
李建成直起腰,目光咄咄的望着裴寂道:“他们在瓦肆,四处散布谣言,诡称此番王师北伐,必定大败而还,还诽谤朕,穷兵黩武,涂炭生灵……
李渊霍的沉下脸来。
李建成愤愤然道:“谣言四处散播,已然令长安市井,惴惴不安。朕若是置之不理,引发朝野动荡,叔父可知后果?”
裴寂端着杯子的手,直哆嗦。
李建成道:“我军尚未开战,自家后方,就已经乱成一团,这与资敌何异?叔父若是有空,还请好生劝说一下家中子侄,切不可在大敌当前之际,说那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不负责任的话。”
裴寂顿时哑口无言,惶然来回看着李渊和李建成。
李渊冷哼一声。
李建成依旧恭恭敬敬道:“另外,叔父明鉴,裴家子侄能有今日之作为,恐怕与叔父平日所作所为,不无关系,叔父不该与妖僧严法,往来密切,更不该,在李孝常谋反的时候,知情不举,作壁上观。”
裴寂顿时脸色煞白,颤巍巍跪倒,连连叩首,痛哭流涕的道:“臣有罪!臣有罪!
李渊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道:“大郎,这些事情,我怎么都不知道?”
李建成苦笑一声道:“阿爹,这些事情,孩儿原本也不知道,孝常临死之时,留给了儿子一封信,孩儿方才得知。这件事情,孩儿至今,未曾对外公布,就是想要为裴叔父,存下几分颜面。”
李渊痛苦地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一脸痛心疾首,走到裴寂面前,用手指点着裴寂道:“裴三啊裴三,你这不是……老糊涂了么?”
李建成道:“阿爹莫要生气。叔父虽然知情,但他毕竟没有参与谋逆,况且元凶已经伏诛,此事外人并不知道。”
李渊看着李世民,面露欣慰之色。
李渊转身手指裴寂道:“裴三,大郎饶了你个老糊涂了,你怎么说?”
裴寂颤巍巍再度叩首道:“老夫这就上表,辞去司空职衔,返回老家,闭门思过。”
裴寂踉跄走出大殿。
李渊目送裴寂走远,转身看着李建成道:“大郎,多谢。”
李建成突然一屁股坐下,满脸委屈地开始哭起来。
李渊被李建成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弄得莫名其妙。
李渊不解的道:“大郎,你这是怎么了?”
李建成用袖子抹了一把鼻涕眼泪道:“阿爹,这个皇帝,根本就不是人做的……”
李渊张口结舌。
李建成更加难过的道:“做什么,都有人管着,做错一步,都不成,满朝文武,不是冷冰冰的,就是凶巴巴的;边远州郡饿死一个人,都说是天子的责任;就是打打球,骑骑马,都会有人劝谏……如今,干脆连带兵打仗,都不许了,早知道这样,鬼才愿意,做这个鸟皇帝……”
李建成气咻咻的瞅着李渊道:“阿爹,真不知道,你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李渊愕然看着,在自己面前,全无形象可言的李建成,半晌,突然大笑不止。
良久,李渊笑够了才道:“大郎你还记得,小时候家里那匹白马么?”
李建成点点头道:“阿爹说的是“踏雪”?”
李渊点头道:“是“踏雪”。”
李建成道:“怎么不记得,阿爹把这匹马,送给杨广的时候,我还伤心了好一阵子。”
李渊道:“唉!送走“踏雪”的头一天晚上,你就住在马厩里,和“踏雪”同吃同睡,临别的时候,你在房间里哭了一整天。”
李建成撇撇嘴道:“我怎么听说,阿爹也偷偷掉眼泪了?”
李渊板起脸不悦道:“阿爹怎么会哭?胡说八道!”
李建成道:“是娘亲说的,阿爹夜里起来,到马厩里,坐了一宿,早上,娘亲找你,发现你脸上,全是泪水。”
李渊急急地道:“那是清晨的露水,春秋两季,早上都会有露水。”
李建成道:“阿爹说谎!”
李渊正要继续辩解,突然与李建成一起笑了起来。
一名内侍,小心翼翼地走到李世民身边道:“陛下,天色已晚,陛下是否去显德殿,批阅奏章?”
李建成连连摆手道:“不去不去……朕还要陪着阿爹说话。现在是吃晚饭的时间。来人啊,摆酒,朕要和阿爹,好好喝上几杯!”
门下省政事堂大殿中,一名书令史,往房玄龄的案几上放奏章,却不想,碰倒了笔架,笔架砸在盛满墨汁的砚台中,将房玄龄身上,和案几上正在书写的奏章弄黑了一大片。
书令史吓得低头不敢动弹。
房玄龄用毛笔,捅捅闯祸书令史道:“收拾一下,帮我拿张新的麻纸。”
书令史愣在原地半天。
魏征走过来道:“怎么,还想挨顿骂再走?”
书令史赶紧给房玄龄一稽,撒腿就跑。
魏征目送书令史跑出门外,忍不住笑了笑道:“玄龄最近变化好大啊!”
房玄龄抬头看看魏征道:“玄成何出此言?我还不是老样子,能有什么变化?”
魏征摆手摇头道:“玄龄最近,胸中的戾气少了许多。”
房玄龄哑然失笑道:“若是这个,玄成倒没有说错。”
魏征好奇的问道:“玄龄最近,有什么喜事?”
房玄龄点点头道:“我输了个赌约。”
魏征有些愕然道:“输了赌约?还是喜事?”
房玄龄叹了口气道:“我输给陛下了。
房玄龄坦然的直视着魏征道:“玄武门之后,我与当今天子,曾相约一赌。陛下曾与玄龄打赌,陛下发誓,要让我看看,他是否能成为一个千古垂名的有道明君,并发誓,不会因为我的谏争,而杀了我。”
魏征会心的笑了笑,望着房玄龄道:“如此说来,玄龄认输,是承认当今天子,是一代圣主了?”
房玄龄惊了一下,连忙拉住魏征的袖子,做出噤声的动作。房玄龄小声说道:“玄成,这些话千万不要让陛下听去!”
魏征挑眉,戏虐的瞅着房玄龄。
房玄龄无奈的苦笑道:“李家这位大郎,是个飞扬跳脱的性子,稍稍有些勋绩,受点夸赞,就要翘尾巴,犯糊涂,年届三十有余,却少年心性不改。”
房玄龄好笑的摇摇头道:“只要身边的人,多提点一些,多匡扶一些,这个李家大郎,一定能够创下三代以降,最为繁盛太平的盛世。”
魏征神色一凛,有些难以置信地正视着房玄龄。
房玄龄坚定地点点头。
魏征仍然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连连摇头道:“玄龄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印象里,玄龄应该是一个……”
房玄龄笑出声道:“应该是什么?”
魏征皱着眉,向着措辞,最好还是没什么好话出来。
魏征道:“玄龄应该是一个……锱铢必较的吝啬鬼,嘴里,从来就蹦不出,半句体己话,突然这么大转变,我实在是……”
房玄龄笑声更大了,淡淡的道:“玄成,陛下连御驾亲征的机会都能够放弃,说明在他心中,天下大治的理想,已经是比带兵打仗更重要的事情了。”
魏征认同的点头道:“人无完人,皇帝也是如此,但是人贵在能够自知自律。陛下,就是一个善于自律的人。”
房玄龄道:“对!李家大郎,虽然不能算自三代以来,最为精明强干的皇帝,却是房某所遇到的人主中,最为自知自律的君王。”
魏征击掌以示赞同,神色激越。
房玄龄淡淡的笑道:“这样一种品质,居然会存在于一向以冲动冒失著称的太子殿下身上,这一点,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房玄龄脸上的笑容逐渐加深。
房玄龄走到政事堂门口,突然转过身来道:“天色不早了,玄成,我请你喝酒?”
魏征为难地,看了看案几上的文牍奏章。
房玄龄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将魏征拉住道:“这些公务,你永远也处置不完,今晚休息,明日我帮你一起弄!”
魏征看着房玄龄,一脸认真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行行行,玄龄,你不用如此用力,依你就是,今晚喝酒!”
魏征与房玄龄一同离开政事堂,然后联袂来到房玄龄的府邸。
房夫人卢氏给二人整理了一桌小菜,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倒有魏征最喜欢吃的醋芹和咸黄豆。
房玄龄与魏征举盏邀杯道:“玄成,我一直有个疑惑,不知能否问你?
魏征笑道:“房公何必客气,尽管问。”
房玄龄放下酒盏,侧着头想了想道:“玄成曾经历事三主,以你之见,这三个人当中,谁更强一些呢?”
魏征端起酒盏痛饮,而后擦着嘴,凝神深思道:“蒲山公李密,一代枭雄,有恒心,有勇略,亦有担当和决断,可惜猜忌心太重,用人而疑,疑人而用,最终败亡……
房玄龄若有所思的端着酒杯。
魏征道:“夏王窦建德,仁义公正,礼贤下士,更兼起自蓬蒿,深知民间疾苦,可惜优柔寡断,心智不坚,故此兵败虎牢关……”
魏征顿住话语,看着窗外,眼神迷离:“三代以降唯陛下才谓之大国雄主!”
大国这个概念。无论古今中外,均有着多重政治含义。
西周封建。百里为国,十里为家,成王时期一口气分封出去的大大小小上百个,诸侯国中,经过数百年的相互征战吞并,所谓大国也形成了其不成文的标准。
地千里,车千乘,是为大国。
所谓车千乘,也就是国中常备兵力达到万人规模以上,春秋初期的郑国、宋国、齐国,便是这样标准的大国。
到得后来,经过政治的革新和经济的展,最终形成了齐晋秦楚这种以“称霸”形式雄踞一方的级大国,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均可称之为大国。
历史潮流滚滚前行,所谓大国的概念也在不断演化中,简单的按照地理面积和军事力量级数论资排辈方式不断受到冲击,大国的概念里开始带着越来越多的政治外交内涵。
所谓大国,可使天下诸侯以臣仆事之,鼎盛时期的大国,区区一使持节,可族灭一国,班陈汤王玄策,便是大国力量的典型代表。
所谓“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更是中原大国鼎盛时期喊出的带着赤裸裸毫不掩饰沙文主义色彩的口号。
曾几何时,天可汗一怒,西域荒漠尘沙泛起,东海碧波浊浪诣天,太极宫里那个惫懒强悍的男人就是放个屁,也能在大漠草原之上激荡起赫赫风雷。
魏征突然想起陈应向他勾勒的宏伟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