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似已见停,满天无半点星光,黑乎乎的简陋营房之中,寒气更加重了,三更将近,张用面上已铺上了雪点。却是这营房是漏风的。
张用浑身好不冰冷,一干兄弟相互簇拥着,也依就感觉不到半点热气。心中更是懊恼,早知道今晚会有雪下,白日里他也与兄弟们将这破窝好生捯饬捯饬了。如今却是晚了!
好容易挨到黎明时候,当是到换岗时候,一行人冒了风雪,来到城门楼上向外探望。那是眼前一片朦朦,四野尽皆沉沉,见不到一个人影。雪花像利箭也似,随了急风,向人脸身上扑来。看不到周围一些村庄田园,更也就不看到外头一点活动的人影。
张用沉静地站着听了好几回,决没有一些响动。心里也就想着,贼寇便是要来打这临漳县城,也不见能飞了进来,这般天气如何能有动作?料是不能前来勾当的,这便回到城门楼里来饮酒。
一行人夜里都未睡饱,此刻在城楼里烧着火盆,没那风吹雪打,一行人连着当队正的张用,都只不多会儿,便尽数伏在桌上、靠在墙角呼呼睡起。桌上的大烛,三停烧去了二停,寒风由门窗缝隙里钻进来,烛上的焰头,摇摇不定。
管中窥豹,就可知道彰德府临漳县县勇的军纪是何等松懈!
张用一伙儿自在城楼里呼呼大睡,其他三面城墙城门楼中自也装满了人。职守兵马都如此的不堪,那里能现,一支数百人的贼兵已经悄悄潜到了城下。
那为之人乃是当初田虎军中一小头目,手下笼络着一干残兵,并依此为基干拉起了现下这支六七百人的队伍。自号下山虎。
临漳县县勇足有三四百人,如此县城,放在平日里,下山虎定要联络其他几路兵马,一同来吃这块肥肉。但今天他冒险而来,探子的回报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测。
休说是城墙上,就是敌楼里恐怕都无人手。只若是美妙妇人岔开了双腿,当下招呼了一不值得作者君去取名的头目来,向着临漳城墙一示意,后者点头应下。从队伍里叫喊出几个人来,披上白色斗篷,大步向城墙摸了去。
虽然已经过了年,可天气依旧极寒,城壕早就封冻,完全丧失了护卫效能。下山虎亲自引着上百人马摸到城门外等候。
当厚实的城门从里面打开,一切就都水到渠成。张用被城中忽的响起的骚乱惊醒,忙奔出城楼去看,就震惊的现,那挨着的城北已经不知怎的被贼寇打破,更是有一队贼寇追着几人,已经沿着城墙奔到了角楼处,那几人显然就是北城的守丁,现下里逃窜的目的也明显是在直指他所在的西城楼。
“哥哥尚愣着作甚,当走才是。”
曹成猛地一拉张用,他也不知道这入城的匪寇有多少,但此时此刻还是先走为妙。他们兄弟虽是临漳本地人,但就县衙那微薄的钱粮和叫人饿不死也吃不饱的粥饭,就还指望他们能在这般时候拼死效力?爷爷的性命可没这么轻贱!
曹亮从另一边抓住了张用臂膀,“哥哥走。”
县老爷固然是个穷酸饿醋,可张用却是赵家兄弟的亲哥哥,兄弟间情谊深厚。当初非是张用接济救穷,二曹连给死去的老娘置买一副厚木棺材都不能,更不要说平日里帮了他们兄弟多少次了。二曹是拉着张用就下了城楼。
可惜,这时候那城门楼下已经挤满了人,人挤人,人挨人,各不相让。叫张用与二曹如何能轻易闯出去。
“张家大哥,快救小弟一命啊。”
“曹家兄弟,大郎二郎,救命啊。”
马友、李宏高声的叫喊着,二人手中兵器都丢个干净,如此才没被那贼寇追上。他们一行人奔逃时候还有七八个之多,现下是只剩他们两个了。
一直不见说话的张用出声道:“二位兄弟,你我好歹吃了官家半载钱粮,如今贼人劫城,为兄是断然不能坐视不理。你们若愿,就随我杀散这波贼人,亦是对得起乡亲父老了。若是怕死,就自去抢着出城,张用绝不拿往日情分勒逼。”人好歹也是县勇里的头目,且自负有勇力,那缀着马友李宏的贼兵,人数也有三二十人,还不叫他惧怕。
说着,捡起一旁一口朴刀,就奔着城头上去。对那马友李宏二人骂道:“你两个腌臜撮鸟,往日里直与俺来增强,何至于怯了这些贼寇。一窝该死的贼,看你张爷爷一口朴刀。”
说着就直抢进去,先让过马友李宏,拦头一下,将一个追的最紧的贼兵剁倒在地。身后响起二曹兄弟的叫声:“哥哥且等俺们。”叫声中张用起身再跨得两步,突飞一脚,又将一贼踢倒,挥起朴刀一划,人头滚落,鲜血直喷。
曹成、曹亮也多有武艺,兄弟二人中又以曹成为上,眼看那三二十贼人要来围攻张用,哪敢怠慢,舞动两把钢刀,如毒龙恶虎一般,乱砍乱杀,碰着的伤,当着者死。再有张用一口朴刀亦是犀利,连着那逃跑了一路的马友李宏也捡起了兵刃杀上来,如是群贼纷纷倒退,倒下了一半,向来处逃散去。
西城门下百姓这才安下心来,众人逃出城后,对张用自然感恩戴德。
马友也歇了心思,张用对之有如此大恩,他若还照旧日言行,就忒不当人子了。当下开口道:“城池已被贼人侵占,哥哥若无他处落脚,便去付井镇如何?小弟叔父就在那镇上。”反正这贼人在城中也不敢长久盘横,彰德府边上可就是大名府。那童贯与张所,近来都在募兵,二人如何不知道没了西军支撑的河北现下是多么空虚?梁山军若是卷来,就他们手中这点兵力,根本抵挡不住。
如是二人联名上奏赵佶,却是叫赵佶下令河北乡邻地方自行招募兵勇,修筑坞堡,结伙抗贼。这般效果如何,谁也说不准。但只大名府境内,还自安稳。彰德府紧挨着大名,后者一遭闻讯儿,必然会立刻出兵。
贼兵在临漳县城万万是不长久的。
他们暂时在乡下避让些日子,再返回县城即可。张用一口应下。路上诸人再说起那城防之事,几人又是气恼又是叹息。
那临漳县的县勇本就是得过且过,钱粮艰难,谁也没奈何。大雪天气里,更人人放松的警戒。如此被贼兵偷袭得手,只能说是自作自受。
“就是可惜那张相公好不容易攒下的钱粮,却是都给那贼人做了嫁衣裳。”曹成叹声道。
李宏呵呵笑着接口:“俺到不觉得钱粮可惜,反倒是张相公后宅的那位美娇娘……”说着还摇头晃脑的吧唧嘴,好似他真就有尝过那滋味一样。叫几人都大笑起来。
“你个撮鸟,一天到晚就只想着胯下二两臭肉。就不曾见你肖想过日后达了……”
“老子日后达了也要养上一群娇妻美妾,日日做新郎,才是真快活。”李宏张口接道。
就如此着,一行人都是健壮,脚程甚快,半个时辰就已将那同去付井镇的百姓都甩了开。及至到了午时末,付井镇就已经在望。
马友拍着饿扁了的肚皮,望着镇子方向笑道:“正赶上饭食。咱们脚程再赶一赶,还能吃口热乎的。”几个人一想到热汤热饭,那一瞬间身体里的疲惫就都消散去了七八,满满的力气涌上来。
地上积雪已厚,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
老远就看到付井镇上空升起的缕缕白烟,扭曲着,被北风吹散去。一行人心中却都咯噔一下,这白烟可不像炊烟,反倒像是火难后的余烟。
几人脚下都不由得加快了度,一刻钟后,付井镇终于到了。但此时的付井镇与一行人旧日记忆中的付井镇却大相迥异。这时的付井镇,已然在大火的洗礼下,半个集镇都化作了废墟。
高达两丈的外墙看不出一个缺口,许是有斑斑血迹,此刻也全被积雪掩盖。但是在城门那里,却满满的是遮掩都遮掩不住的伤痕。两扇大门被靠墙放倒,此刻没人去顾得上修理它,上面布满了裂痕,明显是被重木撞击的,周遭也有木门上掉落下来的碎末。
许是战事已经结束了一段时日,又是因为天降大雪,空气中几乎闻不到血腥味。
但是进入镇中,付井镇已然完全是另一幅模样,那昔日里的一切都化作乌有。临街的门面店铺不是被大火烧成白地废墟,就是被人搬空。这里本是一处较为热闹的镇集,此时却活似人间地狱。
明月楼、有德商行、巧意坊、何氏银匠铺……
马友看着几处白地对张用说道,此几处都是镇中最繁华贵重之地。那越是大的商户,兵灾贼祸时候越是遭殃。
满耳朵的哭泣声音,这却还是好运的,因为这意味着这家人还没死绝。街道上,不断有人拖拉出死尸,一一摆放在街道一边,其中大部分尸体是百姓。现下被堆在路边,只等着下一步焚化。
地面上,一条条的血痕都已经结成了冰,被拉得老长老长。白色的积雪被染红……
马友不再说话,闷头直向着他叔家赶去。但脸色已经白。
马友他叔不是甚地主士绅,只能算是乡间富户。两年前才起的新房被大雪覆盖,内中隐隐传出哭泣声音,这却叫马友已经喜出望外。
房子还在是一大喜事,内里有声音传出,则是更大的喜事。
他上去拍门,内里的响动瞬间止住。“二叔,二叔,是我啊……”
内里的哭泣声转而又响了起来,片刻后马友二叔就来为他开门,看到马友之后,欢喜极了。
马友、张用几人再看院子里摆设,就已经明白了,这一家人一个没死。随后马友堂弟迎了来,将一群人让进厢房,却是他岳丈一家阖门尽毙不留一人者。这消息传了来,叫他媳妇哭的凄然。
马友二叔去岁秋天里就在后院挖了暗窖,因为这河北地界不太平,防患万一。这本是他二叔的小心,今夜却救了马友二叔一家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