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齐鲁大地一片收获一片欢喜的时候,沧州泥沽寨对岸,汹涌而入的难民叫南北两国官吏都伤透了脑筋。
此时已经是九月,虽然南京道内还未飘雪,但寒风凛凛而来,这是冬日的气息。
距离泥沽寨北六七十里的泃水河畔,一座破败的小庙,孤零零的矗立在一座光秃秃的小土丘上。
土丘下,稀稀落落的分散着马匹和衣甲不整的士兵,乃至大群的百姓。前者大约有四五百人,后者或许有前者的四五倍之多。挤挤挨挨的靠着忽明忽暗的篝火,一边骂娘一边伸着手在火堆上取暖。天上下着小雨,很小很小,可很湿冷。
一个身材魁梧的将军,身穿文山甲,铠甲外面穿着罩袍,站在小庙屋檐下,仿佛一尊石雕,一丝不动的眺望着南方。夜色里,寒风吹刮着他的脸,却不能叫他有半丝的动容。
作为怨军八部之一的渠帅,郭药师在辽宋金这场风云变幻的大舞台上已经亮相多时,虽然他现在还仅仅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契丹组建怨军,本意是借助这些背井离乡的辽人,抵抗女真。就好比东晋时候的北府军。只可惜,这怨军的表现却并没如契丹人组建他们时候期望的那般高光,相反,自从蒺藜山一战后,怨军反而成了契丹一患。其首领董小丑引军劫掠乾州,可以说,若非是得了董小丑之助力,金军还没那么容易乘胜占领成、懿、濠、卫、显、乾等州的。也就是后者现今被女真人占据了,不然,此事绝不会罢休。
辽国随后将怨军拆散,可又不给怨军各部足够多的资粮,以至于其下各营人马多有反叛者。
天祚帝以金吾卫大将军、东路都统耶律余睹和奚王回离保并力征剿,期间董小丑因征讨叛乱不利被处死,于是他手下罗青汉、董仲孙等率怨军作乱。耶律余睹和回离保平定叛乱后,曾气怒道:“年前董军叛,劫掠乾州,已从招安;未及又见复叛,而攻州县。苟我军不来,城池破碎,则数万居民被害也。所谓怨军,未能报怨于金人,而屡怨叛于我家。今若乘其解甲,遣兵掩杀净尽,则永诀后患。”但回离保不同意,认为其中“亦有忠义为一时胁从者,岂可尽诛杀之?”
郭药师便是怨军中少数占对队伍的人,如此不仅没有受惩,反而得到了一些好处,他得到了契丹一定的信任,被从中京道调入了南京道。
对比辽东的女真人和中京道的乱民乱军,南京道的难民简直是一个千好万好的对手。甚至他还从中寻到了一个发财致富的好门路。
郭药师面色黝黑,皮肤粗糙,将他放到五年前的旧人面前,恐都没人将他认出。出身辽东铁州世家的他,并非不通时事的粗鲁军汉,事实上怨军八营渠帅一个个都出身辽东世家,但只看外表,背井离乡之苦与一次次的厮杀,已经叫他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此刻,郭药师面孔上笼罩着一层身经百战的人才有得冷酷神情,这是一视人命为草芥的神情。因为这一路走来,他见过太多太多的死亡。
他的身后树着一面旗帜。旗帜在雨水中已湿透了,无力的垂挂在廊檐下。一阵寒风吹来,勉强可以看出上面是个“郭”字。
泃水就是后世的蓟运河,从蓟州一直延伸到海边。一路上虽七扭八拐,蜿蜒曲折,但远不像后世那般水面浅短,且也未经过76年受唐山大地震的破坏和地面沉降影响,其通流能力尚好。
至少,这儿已经是郭药师所能寻找到的做好落脚处了。
因为泃水的蜿蜒曲折,故而其沿途沼泽港岔星罗棋布,众水相聚通补,水脉相连,胡泊水淀多不胜数,引来鸥、禽鸟逐其翔鸣;又盛产湖鱼虾蟹,纵使冬日里在冰面穿凌网,亦有颇丰的收入;加之两岸万顷郁郁葱葱的苇蒲,紧紧护卫着九曲十八弯的河两岸,抗击着风雨,乃是极佳的避风港湾。他们一伙人进到这里,水源、食物、温暖,都能获得最大的保障,郭药师也是尽其所能了。
现在他担忧的便是,那人会不会如约而至。
对比上回他们忽然出现买走郭药师手中的上千俘虏,这次他可是带来了上万人。周遭二十里方圆里还有他另外五个营地。如此多的人驻扎一处,害处太大。
饮水排便,甚至是鱼虾蒲根吃食,都是问题。倒不如分散开来。
但他这里的人却是上万难民中最值钱的所在,内中有书生官吏,还有铁匠、铜匠、皮匠、木匠等。按照上回‘买卖’的价格,这些人的价格可是不菲,纵然那些书生官吏都是小家小户之子和小官小吏,可只他们怕就能换取来二三百石粮食。这上万人合在一处,只要价格不变,就可以换回百件甲衣,以及长枪大刀重斧重盾上千柄/面。当然,还能获得宝贵的粮食、罐头、鱼干等物。
这个数字,郭药师这几日里已经算了又算。
虽然对于郭药师来说,他宁愿不要铁甲,不要长枪大刀重斧,而更愿意得到更多的粮食,甚至更加昂贵的罐头、鱼干等物他都不愿意要。
品尝过饥饿是什么滋味的郭药师,清楚的知道一个道理——只要有一口吃的,就能维持一支部队,而只要部队在,就一切都有可能。
当日他就是用自己的财訾从城中购买了粮食,以至于安抚住了众人,带领手下人马站对了队,这才能撞上现下的好日子。
虽然他的手下依旧装备破烂,虽然他们还要饿肚子,可好歹有辽国的补给,能维持住队伍了。对比在中京道时候的苦日子,眼下就是幸福。
饿怕了的郭药师,如是更希望得到粮食,只有手中有了足够多的粮食,他才会考虑刀枪甲衣。但很可惜,他只能用交易额的一半积分去换取粮食,这是那人的规定。
天上不断的下着细雨,又刮着寒风,吹到已经湿透的罩袍上,显得特别寒冷,叫人瑟瑟发抖。无论是骑兵还是难民,大多都穿得单薄,且又脏又破,他们三五成群的缩成一团,裹紧自己身上的破衣烂衫。有人在小声的说话,有人摇摇晃晃,已经朦胧睡去。
这时,几骑快马从北面一路而来。马蹄声打破了山丘上下的静寂,郭药师听到着这阵马蹄声,重重的喘了一口气,喷出一股白雾来。
片刻,马蹄声愈近,随即在稀疏的灌木中间,出现了一小队人马。
这队骑兵只有六人,为首的一个青年人乃郭药师族侄郭昌。“叔父,他们到了,到了。海上好多的大船。这位石先生是他们派来接洽的。”
听到确切答案,郭药师的眉毛舒展了来。周边的亲卫们脸上也都露出欢喜,本来长途行军的苦不堪言,瞬间消散。
一回生,两回熟,三回是朋友。他们人在南京道,别的不敢说,悄悄的收拢些难民买给对方,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对方给的价钱固然是低,甚至是很低,那点钱财放在太平年月里,就是最卑贱的奴隶也只能买条大腿,但他们的成本更低不是?南京道的州县官府,见到他们收拢难民,根本不闻不问。郭药师引着队伍带着上万难民打蓟州南下,就不见那契丹人质问一声。
石秀已经跳下马背,四周兵丁并不放在他的眼中,海面上有阮小五带领的两营水师,其中一个还是新近组建的陆战营。别看人数相当,厮杀起来却一定是梁山军得胜。郭药师部在他眼中不是威胁。石秀目光打看的更多是周遭的百姓,从土山向四下里张望,一处处昏暗的火堆下可以看到一张张麻木的面容。
许是此地近海,风吹刮的多,如此多的人聚集在这里,石秀竟然没有闻到臭味。
“这位就是郭将军吧。在下石秀,添为此番交易之副领队,见过将军。”
“石先生。”郭药师双目中闪过一抹精光,石秀方才下马的姿态可见功底,且拼命三郎那气质太过外漏,穿着长袍也不像生意人。
可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的交易。
听闻郭药师如此营地,周遭不远的范围内足足还有五个,他是真带来了上万难民,叫石秀脸上露出意外。“泥沽寨至今南渡者方才两万矣,那契丹人不爽利的紧。而郭将军一次就拉来上万人,真是比小了那群撮鸟,叫石秀欢喜。”
花花轿子人抬人。石秀好南北两国好歹走过许多趟买卖,纵使性格直爆,也非是半点人情俗事不知。郭药师交人爽快,半点不拖泥带水,没先叫嚷着要兵甲钱粮,石秀自然脸色好看。近两千个男女,其中有病患是难免的,但比例不高,这说明人也非是残暴,叫石秀更是欢喜。
“契丹人不拿辽东汉儿当人看,我郭药师出身辽东,若是再牛马视之,岂是人哉?”郭药师叫人取来酒肉,款待石秀。端着一碗酒道:“先生哪里人士,俺不问也知。郭某久闻齐王大名,仁义传播海宇,谁人敢不敬。不想今日做起了这人牙子勾当,方得遇石先生,得识中原豪杰尊颜,药师宿生万幸!”
“齐鲁富庶,如今北地岂有人不知。这上万男女留在北地,今岁寒冬过去,十去七八也。而到了南地,纵然要吃些苦头,郭某亦以为以齐王之仁慈,必会给他们指一条活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药师征战沙场,手下冤魂无数,此且来做赎罪。况且某还能得中原之组,叫手下兄弟亦得欢喜之,此一举而三得,莫过如是。”
石秀听了再是大喜,把如此话语传到阮小五耳中,叫他心中暗咐道:“此来哥哥特地做吩咐,要俺冷观这厮,本以为是个腌臜鸟人,不想倒也似条汉子。”
陆谦并没把话说透,因为他不能空口白牙的直对阮小五说,这郭药师脑后生反骨,乃活生生的又一‘三姓家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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