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着过时的老人仿佛一个在阳光下消散的影子般消失在站台上,手心的硬币却还留有余温,年轻人眨了眨眼睛,过了几秒钟才终于从惊愕中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中的硬币,随后才将其塞进口袋,作为一次问路咨询的费用,这笔收入已经算是不菲,按照购买力来算的话甚至超过了他当初在城镇街头小巷里当地头蛇给冒险者们出售“情报”的日子——想到这里,年轻人忍不住砸了咂嘴。
冒险者,“情报”,指路,一枚硬币的报酬……仔细想想这还真有点回到了从前的感觉。
他撇了一下嘴角,活动着因为在站台上游荡太长时间而有些发酸的腿脚,随着已经十分稀疏的人流向着出口的方向走去,而在他附近不远处,一列规模比常规客用列车造型粗犷很多的货运列车正停靠在货用站台旁,车厢一侧的大型滑门已经向旁边滑开,整装待发的装卸工们随即在工长指挥下上前,将车厢中满载的物资转移到拖车上。
留着大胡子的工长站在装卸区旁边,一边指挥作业一边看向那些规格统一的板条箱,在木箱一侧的封条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共同体联盟的徽记。
北港码头区域,北境公爵维多利亚正站在一处平台上,细雨在微风的吹拂下卷向平台,却在靠近之前便被无形的力量改变了方向,只余下清冷的风环绕在这位女公爵左右,她抬起头,远眺着码头外微微起伏的广袤海面,一种暗淡朦胧的天光笼罩着大海,让远方的景色尽数遮掩在稀薄的海雾中,在这属于大自然的力量面前,即便是超凡者的敏锐视觉也没了用武之地,但她仍然眺望着那里,就仿佛可以透过朦胧的雾色和天光看到什么。
那里是曾经的永恒风暴盘踞的方向——仅仅一年前,那里还有一道百万年不曾消散的、天象奇迹般的风暴阻挡着窥探着的目光,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大陆上的人甚至可以看到那通天彻地的云墙从海平面下升起,一直蔓延到高空,仿佛支撑着整个天空。
但现如今,曾经被认为是不可违逆的自然之力的风暴已经完全消散,风暴背后的神秘国度向洛伦大陆的凡人们打开了大门——即便是维多利亚·维尔德这位“冰雪大公”,此刻也忍不住有些想要感慨命运的奇妙。
“今天的最后一批物资已经在站台上卸车了,”一个中年人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让维多利亚收回了望向大海的目光,“这批物资来自苔木林,算上昨天和前天到的那几批,已经超额达到了预期的目标——接下来就只剩下把它们运到塔尔隆德。”
维多利亚转过头,看到顶着一脑袋乱糟糟头发的拜伦正站在自己身旁,这位帝国海军元帅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正以一种欣赏的目光看着港口外的海面,一件很有威严的军官大氅披在他的身后,却被他穿出了一股土匪般的气概。
“天气算不上好,”女公爵转过头,对着远方阴沉沉的天空轻轻点了点头,“根据我的经验,可能会有一场风浪在明天等着你们。”
“但我们的海妖领航员们信誓旦旦地保证天气明天就会晴朗起来,”拜伦耸耸肩,“还有娜迦们也是这么说的。”
“……那些深海生物对‘好天气’的理解可跟我们这些陆地上的人不太一样,”女公爵忍不住皱起眉,“尤其是那些海妖们。”
“那我们可以打个赌,我相信我的领航员,你相信你的经验,”拜伦哈哈一笑,“就赌一镑怎么样?”
“没兴趣,”维多利亚随口说道,“我从不和任何人打赌。”
拜伦颇觉无趣地耸了耸肩,目光便转向了不远处的码头——在那沿着海岸延伸的长长码头中,总计六艘目前最先进的货运魔导机械船正如一座座小型的山岳般平稳地漂浮在海面上,其中四艘船甲板下的隐藏式货仓此刻正敞开着,在一系列机械装置的运转下,海量的谷物正如流水般从码头上的巨型货车转移到船舱里面,又有另外的装卸队伍在剩余两艘船旁忙碌,将大量封好的木箱转移至甲板上的堆栈区域。
此刻细雨仍然在飘扬,但有一层薄薄的能量护盾从码头区升起,将整个装卸作业区尽数笼罩在防护罩内,那些护盾发生器在钢筋水泥的防护墙顶端闪耀着淡蓝色的光辉,只要它们还在运行,码头作业区便可以保证良好的干燥无风条件。
而在距离货船更远一些的另一座码头旁,舰首巍峨的机械战舰“寒冬号”如沉默的巨人般注视着这一幕,高扬的魔能翼板和气势十足的炮台傲然挺立,另有两艘较小型的、甲板崭新的护卫舰停泊在这艘主力巨舰旁边,补给作业正在紧张进行。
在这日益繁忙的北港码头,大量船舶的装卸、补给作业几乎昼夜不停,尤其是在入夏之后,环大陆航线所带来的巨额经济刺激让但凡有一点能力的商人们都参与到了这场盛宴中,连轴运转的北港成了真真正正的不夜城,码头上的装卸场面对许多人而言更是快要习以为常。
但此刻正在进行装船作业的六艘货舰却极为特殊,甚至特殊到了足以让北境的大公爵和帝国海军最高长官都亲自过来监督的程度,原因很简单:这些船将真正打破封锁了洛伦大陆凡人数百年的“屏障”,它们承载着一个意义重大的使命,一个甚至可以说奠定了共同体联盟基石的使命——它们将驶向塔尔隆德。
这是比开启环大陆航线更加富有挑战性的航行任务——它们要挑战的,是越过“近海平静线”之后的远海,是在传统认知中“狂暴,无序,不可挑战”的危险海域。
“真不敢相信,我们竟然真的会去挑战远海……”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维多利亚女公爵终于忍不住说道,“而且第一次挑战便是如此大的规模,目标更是曾经如传说一般的‘巨龙故乡’……如果时间倒退几年有人和我提起这种事情,我肯定会第一时间对他释放‘弱智鉴定术’。”
“还有这种法术?”拜伦的思路显然和女公爵不在一个平面上,“这种听上去就古怪的法术能有什么用?”
“有的,而且是很有用的法术,”维多利亚女公爵看了身旁的海军元帅一眼,“大家族有必要早早地鉴定继承人的智力潜能,以避免浪费庞大的培养资源,此类法术专门用于甄选六岁以下的贵族子嗣,在旧时代,几乎所有伯爵以上的大家族都会用这种办法来审查他们的继承人。”
“……魔法这玩意儿还真是便利,”拜伦撇了撇嘴,“但这玩意儿听上去也真挺不讲情面的。”
“确实无情,而且这种将所有资源集中至少数精英,放弃绝大多数‘普通子弟’的做法与陛下所推行的‘有教无类’、‘人才储备’理念背道而驰,”维多利亚面无表情地说道,“但你不得不承认,在有的时候,这种有效的筛选手段仍然有它的用武之地。”
拜伦耸耸肩,对这个话题很快便失去了兴趣,他的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即将开始的远航任务上,在略做思考之后说道:“陛下对这次远航十分重视,这不仅仅是一次对联盟实力和‘新秩序’的展示,也是对我们迄今为止在北港所做的一系列努力的考验。说实话,我对这趟航行本身并不担心,但我不太放心北港——这和我们之前去提丰近海执行的那次任务还不一样,在远离陆地之后,整个舰队和陆地的通讯都会中断。”
“你可以信任我,”女公爵沉声说道,“在这片土地上,还从未有一片雪花是超出维尔德家族掌控的。”
拜伦沉默片刻,轻轻点头:“……那我便放心了。”
随后,他再次望向海面,在这个“佣兵骑士”饱经风霜的面孔上,严肃与期待并存的表情渐渐浮现出来。
他知道,自己将执行的恐怕是自己半辈子以来最具风险的挑战——远超他当年带领着同伴们去探索古代遗迹和魔兽巢穴,放在旧时代,他的这次远航甚至会被视作自杀之举,但随着娜迦技师和海妖领航员的加入以及他们所带来的远洋航行技术,这种远航如今已经有了实现的可能,更重要的是他们此行还会有一批巨龙护航,往日里自杀性的航行在如今或可成为一次足以载入史书的壮举。
如果昔日那些一同冒险的同伴还在的话……他们会为这次史诗般的冒险敬自己一杯么?
思索中,拜伦不禁对那遥远的塔尔隆德更加期待起来。
北港市中心附近,被往来商旅们戏称为“冒险者行会”的“极北探索开拓团报到处”一楼大厅中,一度热闹非凡的各个窗口此刻正因为时间临近傍晚而渐渐冷清下来。
叮铃铃的铃声突然传来,正坐在登记窗口后面昏昏欲睡的女孩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带着意外的神色看向大门方向。
一名穿着黑色短法袍、头上戴着黑色软帽、须发皆白的老人站在那里,在大厅里左右张望了一下之后,便迈开大步朝着这边走来。
那身黑色短法袍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太流行,毕竟即便是往日里身份卓然的法师老爷们也有追寻流行的概念,如今各种内衬有符文夹层和导魔丝线的“现代礼服”正迅速取代旧时候阴沉且不便行动的法师长袍,它们有着同样的施法辅助效果和现代化的漂亮造型——但对于最近经常和冒险者打交道的登记员们而言,这种看上去老旧的行头其实仍不少见,它们的实用性和耐用性是经受过考验的,而对于冒险者们,他们更习惯使用自己已经用惯了的装备,而非贸然将性命交托在“时髦玩意儿”上面。
但这么大岁数的冒险者就不是那么常见了。
心中泛起一丝疑惑,登记窗口后面的女孩还是立刻精神起来,并在老法师靠近之后露出公式化的笑容:“您好,有什么能帮助您的?”
“登记成为前往塔尔隆德的冒险者,”老法师说道,态度倒是很随和,并不像那些同样上了年纪的传统法师那般带着一种毕生积累难以褪去的傲慢感,“是叫极北探索开拓团吧?”
“您要登记成为……”女孩怔了一下,红色短发下面的眼睛忍不住在老法师身上扫过两遍,“您确定要登记成为冒险者?如果您要以学者身份参加考察观光团的话可以去隔壁……”
“就是冒险者,我还没老糊涂呢,”老法师挥了下手,紧接着有些狐疑地看了登记窗口旁边挂着的“冒险者须知”一眼,“怎么?有问题?难不成你们还限定了登记的年龄上限?我来的时候可认真看过宣传材料的,上面应该没有限制才对……”
“这……我们确实不限制年龄上限。”女孩有点发愣,下意识地说着,同时心中突然觉得这种不限制登记年龄上限的规定好像还真是个漏洞——但话又说回来,正常情况下真的会有已经七老八十还跑出来接任务的冒险者么?!
“不限制那就好说了,”老法师却不知道年轻女孩心中在嘀咕什么,他脸上露出高兴的神色,伸手放在窗口前,“给我个登记表,小姑娘。”
“这……好的,”女孩晕头转向地点了点头,伸手从旁边取过一张空白表格,仿佛带着职业惯性般开始进行说明,“请在这里填写您的年龄、出生地、职业、冒险时间以及是否有团队关系,在这里签上您的姓氏和名字,最后在这里描摹一下这个符文以留下您的印记即可……”
“行了行了我知道,这一套其实跟以前的冒险者行会也没多大区别。”
老法师不等女孩说完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拿起表格飞快地看了一眼便取过窗口前的钢笔准备填写,但很快他便皱起眉,笔尖一边在纸上划过一边咕哝着:“年龄这里……我都记不清了,出生地也不记得了,职业倒是没问题,冒险时间?填几个世纪行么……”
窗口后面的女孩一边听着老法师的嘀咕一边没忍住嘴角抖了一下,她不禁开始怀疑眼前这位老人其实并不是来登记的冒险者,而是因为老年痴呆从家里跑出来的,亏自己刚才还认真接待——这时候呼叫保安或许更合适一点?
“您如果都不记得了那就空着吧,”女孩一边心中想着呼叫保安的事,一边顺着老人的话说道,这是为了照顾到对方的情绪,避免这位可怜的老人激动起来,“最后姓名那里您总该知道怎么填吧?”
女孩的想法挺简单:如果有准确的姓名,或许也能帮助这位老人找到他的家人。
听到登记员的话,老法师微微皱了皱眉,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一边嘴里咕哝着一边下笔书写:“姓氏还真记不得了,虽然我确定自己应该是有个姓氏的,名字……嗯,莫迪尔,签上了,这样可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