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德南的议会厅有着华丽的三重尖顶,最大的一重尖顶位于整座建筑物的顶部,用以象征庇护并指引整个帝国的皇权,第二重尖顶则象征着皇权之下的贵族们,也被称作“帝国的支柱”,最下面一层尖顶有着最宽广的面积,亦直接覆盖着议会大厅,从名义上,它象征着帝国光荣的市民们,即“帝国的根基”。
这个大胆的、开创性的象征说法是罗塞塔几十年新政改革的某种缩影,尽管从实际来看,这三重尖顶下的“市民议员”们数量甚至不及贵族议员的一半,而且真正具备话语权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以至于每当人们提起奥尔德南的议会时,他们几乎默认的便是位于上层的、旧有的“贵族议会”,而下意识地忽略了议会的另外一部分。
罗塞塔·奥古斯都一直在致力于改变这一点,而这个局面在最近两年也确实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那些轰然作响的机器和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大公司让市民议员们迅速增加了在议会中发言的资本——严格来讲,是商人代表们在议会中发言的资本。
玛蒂尔达也是第一次意识到,有些力量竟比皇室的政令和引导更加有效。
她坐在那张象征着皇室的金色高背椅上,表情淡然地俯视着下方呈长方形的整个大厅,魔晶石灯从屋顶照耀着这个地方,让屋顶下的一张张面孔看起来清晰又生动。这些在提丰社会结构中掌握着皇权以下最大权利的人正在那里各抒己见,激烈讨论着一项可能会改变整个时代的计划,有资格在前排发言的人都在尽力展现自己的说服力和感染力,以期争取到更多普通议员的支持,以及更重要的——争取到代表皇室意志的玛蒂尔达公主的表态。
在提丰特殊的议会制度中,皇权意志所占的比重很大,除非某项议案中议员们的共识能呈现出压倒性的一致,否则人们就必须努力争取皇权代言人的支持。
“我仍反对如此激进的改造和重组方案——尽管我承认新技术的优势,并且一向乐于拥抱新技术带来的美好未来,但我们更要意识到现有的传讯塔网络有多大的规模,以及这背后的成本和收益问题,”一名身穿暗蓝色外套,声若洪钟的中年贵族站了起来,转身对自己身后的议员们说道,“重建整个通讯网络意味着我们过去几十年的投入都变成了泡影——它甚至还没来得及收回成本,而新建的网络能否稳定发挥作用却还是个未知数……”
“这不仅仅是个成本和收益的问题,伯爵先生,这还是个技术问题,”又有人站了起来,“您难道不清楚传讯塔的局限性么?它们的技术基础已经过时了,在有魔网传讯的前提下,继续维持对传讯塔网络的投入和建设实际上已经成为一种浪费,是对帝国财富的浪费……”
“那么那些维护传讯塔的人呢?那些依靠传讯塔维持生计的人呢?我们可不能只用商人的思路来解决问题——我们还有维持人民生存的责任!”
“这责任更多地体现在您享有收益权的那十七座传讯塔上吧?”
“请不要把个人问题带入到这么郑重的场合下,如果引入私利,那恐怕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失去发言权了,先生!”
下方的争论愈发激烈,然而看似情绪激动的发言人们却仍然恰到好处地保持着秩序,在依循议会的流程发表各自的看法,无人在这里逾越并惊扰皇权,玛蒂尔达则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张属于她的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在这个环节结束之前,这些人恐怕还得吵上好一阵子。
他们昨天就已经吵过好一阵子了。
这看似混乱纷扰的局面在玛蒂尔达眼中其实清楚分明的很,她能看到那些老牌贵族们早已达成了一致,然而往日里本应同样站在贵族阵营中的小贵族们这时候却隐隐约约和商人们站在了一起——后者的联合如果放在几年前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从去年开始,类似的情况便发生了不止一次。
原因很简单,工厂和新兴公司正在聚拢起越来越多的财富,占据越来越大的影响力,而小贵族以及中层贵族中的“新派”们是这些产业的主要投资者,他们早已从利益上和商人们绑在了一起,与之相对的上层贵族们则还把持着规模庞大的传统产业与财富,并掌握着许多基础设施,这导致后者虽然在新的投资热潮中反应慢了一步,却仍是一股难以抵抗的庞大势力。
这两股势力已经愈发清晰地划分并占好了自己的地盘,其每一个成员都紧盯着另外一方的一举一动,他们看紧了自己的口袋,不愿有一个铜板落在对面。
利益的分配比任何站队都要真实。
两股势力的摩擦从去年开始便在逐渐增多,但由于它们各自占据优势的领域交集不多,这种摩擦的烈度也很低,直到最近,它才突然变得如此激烈起来,这是因为某些新技术突然打破了现有的“规矩”,让商人和贵族投资者们突然有了染指那些基础设施的机会,而那些设施的旧主人们……对此反应当然很激烈。
玛蒂尔达很想打个哈欠,但她还是忍住了。
今天这场争论不会有结果,但几天后的结果她已经有所预见:会有一个折中的方案出现,传统的传讯塔会被保留下来,那些维护成本高昂的设施将得到改造,变成新技术的载体,商人和贵族投资者们将从中得到一个入股的机会,然而整体上,整个传讯网络还是会牢牢把持在那些老牌家族以及法师协会的手里。
玛蒂尔达甚至可以肯定,那些在传讯塔改造工程中投资入股的机会都将是老牌家族和法师协会主动释放出去的——它看上去分润了通讯网络的收益,却可以让目前关系还很薄弱的贵族投资者和商人们难以继续维持一致且强硬的态度。只要有了一定红利作为“安抚”,新兴的利益团体内部就很容易出现妥协成员,他们将放弃激进的、完全重建一套通讯网络的方案,以换取更加稳妥安全的收益,而这正是法师协会以及站在协会背后的大贵族们乐于看到的。
说到底,法师协会并不蠢,那些大贵族更不蠢,他们当然看得出全新的通讯网络有多少好处——他们只是不希望这东西先一步被别人掌控罢了。
事情的严重性超出了裴迪南大公的预料,这种前所未有的危机让久经战阵的老公爵都忍不住紧紧地皱起眉头。
“情况就是如此,我的老朋友,”罗塞塔·奥古斯都坐在高背椅上,平静地注视着站在自己对面的大公爵,“就如我以前跟你说过的,神明并不是太可靠的保护者——一种超然、强大、未知又完全凌驾于凡人之上的存在,无论祂们是否一直在为凡人们提供庇护,我都始终对祂们心存警惕。”
“……我一直不理解您对神明的顾虑,但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您说的是对的,”裴迪南·温德尔沉声说道,“只是没有想到,我们竟然要在有生之年面对这些……”
说着,他又忍不住皱了皱眉:“关于高文·塞西尔在信中透露的情报,是否还需要再核实一下?我到现在还是很难相信……塞西尔的统治者会如此坦诚且好心地来提醒我们。”
“他是个强大的对手,但在这件事上,他是我们的朋友,”罗塞塔摇了摇头,“在玛蒂尔达带来的那本书上,高文·塞西尔曾不止一次地提到凡人命运在自然和神明伟力面前必须同进同退,我也曾认为那只是某种宣传姿态和口号,但现在我倒是愿意相信他在这方面的诚意了。”
“……我们都生存在这片大地上。”裴迪南嗓音低沉。
“是啊,我们都生存在这片大地上,”罗塞塔淡淡地说道,“因此我今天把你叫来,就是为了给可能发生在这片大地上的灾难做个准备。”
“……我们真能应对来自神明的威胁么?”裴迪南忍不住有些怀疑,“当然,塞西尔人貌似已经成功对抗过‘神灾’,但他们面对的并不是真正的神明,而且运气占了很大比例……”
“我们要面对的也不是真正的神明,”罗塞塔摇了摇头,“或者说,我并不认为神明会直接‘进攻’凡人的世界。”
“神明不会直接‘进攻’凡人的世界……”裴迪南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脸上表情似乎有些困惑。
“神明是需要‘媒介’的,祂们并没那么容易降临,不是么?”
裴迪南皱起眉,看向眼前这位他已经宣誓效忠了几十年的君主,不知为何,他竟突然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一丝陌生:“您的意思是……”
罗塞塔沉默了几秒钟,才突然说了一句貌似不相干的话:“你知道么,我最近有些开始羡慕我们的邻居了……”
在裴迪南公爵离开之后,罗塞塔仍然静静地坐在书房中,他靠在那张能够将人整个遮挡住的靠背椅上,仿佛陷入了长久的思索,直到十几分钟的寂静与静止之后,他才突然抬了抬手,以一个小小的魔力技巧关闭了书房内的灯光。
外面的夜色早已浓重,唯有星光照耀在黑曜石宫的高塔上,随着书房中灯光的熄灭,黑暗迅速蔓延上来,而窗外的星光也一同透过旁边的水晶窗,撒遍整个书房。
书房中的一切都浸没在淡漠的夜色中。
罗塞塔轻轻敲击着座椅的扶手,在有节奏的敲击声中,他仿佛正耐心地等待着什么东西的到来。
在几十次敲击之后,一点点昏黄的光芒突兀地浮现在书房的桌面上,随后这点昏黄的光芒迅速蔓延着,飞快地覆盖了书桌,书架,地板,墙面……短短几秒钟内,整个书房便已经被昏黄的光芒照亮,这浑浊的光同时也充塞着不远处的窗口,在窗外勾勒出了两百年前奥兰戴尔的景象。
黄昏骤然降临了。
罗塞塔抬起头,书房中原本熟悉的事物正在迅速变换着模样,某些古老陈腐、早已消失在历史中的幻象正覆盖在他熟悉的陈设事物上,窸窸窣窣的低语声和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轻笑声从四周响起,仿佛书房的隔壁正举行着一场宴会,宾客们欢笑的声音透过墙壁和某处阳台传了过来,甚至好像有宾客已经穿过墙壁走进了这间房间,正在罗塞塔的耳边窃窃私语着什么。
罗塞塔全然无视了这些虚幻的声音,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房门的方向,下一秒,那些欢笑或低语的声音便突然消失了。
在书房紧闭的门外,在走廊的方向上,某种仿佛拖拽着重物般的、蹒跚的脚步声在低语声消失之后突然响起,并仿佛一点点靠近了这里。
下一秒,便有敲门声从书房门口的方向传来。
罗塞塔没有回应,那敲门声便很有耐心地持续着。
它敲了很久,久到时光都仿佛要静止在这永恒的黄昏中了,罗塞塔才打破沉默:“你可以继续敲下去,或者你指望能依靠敲门把这扇门敲坏?”
敲门声突然停了下来,在几秒钟死一般的沉寂之后,一个低沉的、仿佛无数种嗓音糅合在一起般的声音才从门外传来:“你的心志强度真的很令人惊讶……我有无数次都以为你就要垮掉了,然而你却还是你自己……”
“令人惊讶?”罗塞塔摇摇头,“可你并不是人。”
“这可真是毫无意义的细节问题,”那个在门外的声音说道,“我不喜欢细节问题,那么说说重点吧……你为什么会主动进入这个梦境?这可是相当罕见的情况。”
“我突然对某些事情产生了好奇,然而在凡人的世界里我找不到答案——或许你愿意回答些什么?”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一种异样的气氛便突然充斥了整个梦境空间,那气氛中仿佛混杂着意外和喜悦,同时又有数不清的窥探感从四面八方传来,似乎在这个梦境的深处,在那些古老的记忆回廊和大厅、庭院之间,无数“宾客”的视线也都瞬间被吸引了过来,正冷漠地注视着罗塞塔·奥古斯都所处的方位。
在罗塞塔眼前的书房内,原本悬挂着普通装饰油画的墙壁突然如水面般波动起来,装饰性的油画被墙壁吞噬,紧接着又被吐了出来,上面的画面却已经变成了马乔里·奥古斯都的模样。
“啊,我亲爱的儿子,你终于决定回到我们这个大家庭了?”
紧接着马乔里又变成了乔治·奥古斯都:“这真是值得庆贺的一天!”
“你们未免庆祝的早了一些,”罗塞塔冷漠地看了那油画一眼,“在一旁保持安静吧。”
油画上晃来晃去的人影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书房门外那个低沉、重叠的声音却发出一阵轻笑:“真是充满自信,然而向神明求取知识可不是那么简单……但不管怎么说,我倒是挺乐意的。
“提问吧,我乐意回答任何问题——只要你敢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