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眼,看似只是陆子安的随意一瞥,但是在沈曼歌眼里,真的是一眼万年。
他专心致志地做一样精美到极致的作品,做完后,看着她说:“成了。”
啊啊啊,少女心简直爆蓬好吗?
陆子安却已经收回了目光,仔细端详着玉瓶。
与此同时,其他人也在聚精会神地盯着这双耳玉瓶仔细欣赏。
这个金银错双耳玉瓶,线条简约流畅,但其精妙复杂与艺术性甚至远胜于名家的画作。
因为在它的身上,既能欣赏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又能触摸到陆子安的匠心与灵魂。
狭小的设计空间内,却有海纳百川,容天下之大的设计感,真的非常难得。
通过陆子安独具匠心的创作与雕刻,整个玉瓶透出晶莹润泽的光华,格外吸引人。
“这……这花纹看似有点像是西汉时期的几何云纹?”有人低声问道。
另一个摇摇头:“又不大像,比那云纹更加雅致。”
有人按捺不住,直接问陆子安。
陆子安略微思忖片刻,点点头:“这的确是几何云纹,但不同的是,我将这种纹路进行了修整,既不具象,亦不抽象,徘徊于有无之际,斟酌于形神之间。”
难怪会让人看着第一感觉就是西汉时期青铜器上的几何云纹,但仔细研究后又会觉得自有其特色。
“这种手法倒是挺独特的……”
陆子安只是谦逊地笑笑:“金银错从传统中走来,还要向未来走去,我将古典元素与时尚元素相结合,效果还是不错的。”
这个说法给了很多人启发,众人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其他花纹或许也可以用这种方法……
杨大师关注的,却不是云纹,而是这真正薄如蝉翼的瓶壁。
他慎重地量了一下,看向陆子安的目光复杂难辩:“陆大师,你知道你的瓶壁厚度吗?”
“0.8毫米。”陆子安胸有成竹,神态轻松自然:“对吗?”
“……对。”
这也正是让杨大师所不能理解的一点。
如果说一处能达到这个薄度,他可以接受。
但是这整个玉瓶晶莹剔透,厚薄均匀……他无法想象。
如果真的通体都是0.8毫米,那么陆子安这件玉瓶一旦现世,恐怕真的会引发大浪潮。
杨大师让人看好这玉瓶,与黄大师对视一眼,再次将陆子安带进了凉亭。
“陆大师,你真的决定现在把这玉瓶的模样宣传出去吗?”杨大师神情凝重。
黄大师也眉头紧锁:“这件金银错玉瓶,真的是我所见过的最优质的一个,如果……”
他们没有说出口的话,陆子安都懂。
他做到了。
虽然之前很多人都不相信他能做到,认为他是借着峰会的手在打压他们。
认为他陆子安沽名钓誉,为了一己之私不顾其他人死活。
认为他,不可能能做出如马爷那般的惊世绝技。
可是,他真的做到了。
这件玉瓶一旦面世,遭受重大打击的,必然是马征大师的师兄弟们。
两相对比,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不想被这股浪潮掀翻扑倒,他们必然会拼命反扑。
陆子安神色从容,在石桌前飘然落座:“两位大师觉得,如果不发出去,他们会放过我吗?”
不可能。
现在他们已经联合了一众观念老旧的老匠师们,去门前静坐的全换成了老人。
论年龄,论声望,陆家无一能敌。
他们也是吃准了这一点,逼迫陆子安认输。
见杨大师和黄大师僵住,陆子安微微一笑:“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但是人家都打上门了,我又有什么必要藏头露尾的?”
杨大师手指在桌上重重一敲,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不明白,你现在根基不稳,去做这般意气之争没有必要,重要的是稳住状态,尽量做出更完美的作品,才是重中之重!”
“我能做出更好的作品。”陆子安面上依然带着笑意,但眸光也逐渐幽暗:“不仅更好,更精美,而且还会有更多的绝世技艺,我今日让一步,他日就会要让一丈,退一步海阔天空不符合我此时境遇。”
杨大师还想说什么,黄大师使了个眼色制止了他。
“陆大师,你的技艺我们的确非常认可。”黄大师有些踌躇,叹了口气才道:“事实上,如果你是我的子侄,我也会赞同你的想法,但是……还是那句话,你根基不稳,小心使得万年船啊。”
这的的确确是掏心窝子的话了。
而他们的弦外之音,也非常清楚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陆子安顶上没有人。
如果他爷爷还在世,那么没问题,想怎么闹怎么闹,他爷爷出面一句小孩子不懂事轻描淡写就抹了。
可眼下他父亲声势低微,陆家靠他陆子安撑着。
众大师给个面子,称他一声大师,但是和那种世世代代传承的家族依然有距离。
“谢谢二老对我的提点。”陆子安慢慢握紧拳头,坚毅地道:“我知道这事难,但,我非做不可。”
“好!”杨大师猛地一掌拍到桌上:“有你陆子安这句话,这玉瓶的事,就还是由我来公布!”
陆子安怔了怔,起身深深一躬:“多谢。”
最后二老还留在亭中谈事,陆子安便先行告别。
看着他挺直脊背渐行渐远的背影,杨大师喜笑颜开,拍着栏杆道:“所谓坚守,就是拾起传统!所谓突破,就是走出守旧!”
“陆子安两者兼而得之。”黄大师也微微一笑,眉宇间颇为欣慰:“这是真正的大国工匠啊。”
有这般技艺,内心还如此坚定,这是华夏之福。
带着这样欣喜的情绪,杨大师特地拍了许多照片,洋洋洒洒写了近千字,发了篇长博文。
玉瓶沽美酒,
数里送君还,
系马垂杨下,
衔杯大道间。
这是一个关于玉雕师,关于坚持的故事。
看前面大半文章,没有人想象得到,这竟然是在说陆子安。
毕竟他描写的,仿佛是真正好的、让大家钦佩的玉雕师都能做到的事情:为自己的“作品”更完美而不断锤炼。
他们的一生,只做一件事,只为雕刻一种极致的美。
直到文章的最后,杨大师轻巧一句话带出主人公:玉雕界新晋之秀,陆子安。
玉雕?
陆子安扬名天下的不是木雕吗?
但是这样的疑问,在看到那美到令人窒息的双耳玉瓶后,便无声湮灭了。
这样的玉雕瓶,这样精美到令人惊叹的金银错工艺。
哪怕是当今的许多玉雕大师,都不一定能够做得出来。
如果这都不算玉雕师——那还有谁算?
马家大院里。
马征步履蹒跚,慢慢走进大堂,在父亲灵牌前跪下。
上香,再拜。
外面有吵嚷之声传来,隐隐约约听得到让他滚出去的声音。
“不用拦!”马征大喝一声,眸中精光灼灼:“让他们进来!”
“这……”青年看了他一眼,虽然为难,但还是快速地出去了。
不一会,喧嚣停止了,脚步声传来,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人群便已经拥到了大堂门外。
马征仍然跪在地上,没有回头。
“马征!你欺师灭祖,你还有脸回来!”
“就是!你竟然将祖传技艺教给外人,用来打我们的脸,你真的还是我师叔吗,啊?”
吵嚷之声不绝于耳,马征伸手,青年连忙扶他起来。
马征站在大门前,目光冰冷地扫视着他们。
一众小辈不敢再蹦跶,被他的眼神盯得瑟瑟然,闭上了嘴巴。
“你不用这样吓他们。”人群后一名老者走上前来,一步步拾阶而上,最终与马征相对:“马师弟,这事,你还认为你没错吗?”
从前,每次马征犯了错,他都会这样逼视着他,直到他认错为止。
是的,这是马征的三师兄,阮智。
“我没有错。”马征挥开青年相扶的手,努力站直身体,声音宏亮而沉静:“陆子安的金银错,不是我教的。”
人群再次大哗。
不是他教的?那怎么可能呢?
“马师叔,你不用骗我们,我可都查过了,这个月你给陆子安可送了不少好玉料,连压箱底的两块好玉都给那陆子安送去了!”
“对!我也看到了照片!”另一个尖着嗓子叫道:“那玉瓶就是你的玉!我认得出来!它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
阮智冷冰冰地看着他:“马师弟,你还有什么话说?”
面对众人的围攻,马征始终眉眼沉肃:“不错,那玉料的确是我送去的,但是陆子安的玉雕技艺,却完全是他自己所学。”
见他们都不信,马征有些讥嘲,又有些冷诮地笑了:“如果我能教出这等奇才,我又怎么可能会落到这等地步?”
众人的目光从他苍老瘦削,病痛连连的身体上扫过,都想起了当年那件事情……
各自对视一眼,都沉默下来。
“好,我就再信你一回。”却是阮智再次开口,不顾其他人惊讶的神情,他直视着马征:“既然师弟这样说,那么为了以正师名,你出面让陆子安发申明道歉吧,并让他承诺永不再用金银错,否则追究他金银错镶嵌专利侵权的责任。”
“三师兄,你可能弄错了一件事情。”马征气定神闲,慢慢地道:“我父亲申请的专利,仅仅是他的外观设计,和技艺是完全没有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