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费什么工夫,陈乔山终于见到了张二贵口中的老易,跟他料想的有些差别,易代兴是个很精神的小老头。
面容沧桑却不见枯槁,背微微有些佝偻,整个人却看不出丝毫的郁气,身上一套半新不旧的中山装,前襟处还有个窟窿眼,明显是香烟燎过的痕迹。
一个六十多岁的孤老,看不出半分邋遢,倒也难得。
看着眼前的老者,陈乔山有些感慨,这就是传说中的易代兴了。
“老易,有人找你。”一到地方,张二贵就大咧咧地嚷道。
易代兴坐在车站边上的巷子口的收费处里,巷子尽头就是那处公厕,说是看厕所,只是守着巷子口,差事倒也安逸。
“哪个找我?”老爷子耳朵很灵光,听到张二贵的话,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门口挪了两步。
陈乔山这才看清楚,老爷子的左腿有点毛病,走路有些不协调,其他倒看不出什么。
“就是这人,燕京来的大学生,专门来找你的。”张二贵充当起了介绍人,先指着陈乔山说了一声,又看着陈乔山道:“这就是我说的老易。”
陈乔山上前道:“易老爷子,你好,我叫陈乔山,豫省人,想找你了解点情况。”
易代兴有些意外,打量了陈乔山一眼,这才说道:“我往年子去过郑州,洛阳,不晓得你是哪块的?”
陈乔山心里一喜,很明显,这位老爷子思维敏捷,也不讳言早年的事,倒是个好兆头:“我是邓县人,您老去过没有?”
易代兴思量片刻,摇了摇头,“没印象,我在豫省走动不多,倒是蜀中和滇南待的时间久。”
陈乔山听得出来,易代兴明显带着点川音,想到他当年滞留蜀中十几年,倒也不出奇。
“小伙子,你找我是想问么子?”易代兴说着,从上衣兜里摸出包烟,抽出一根,径自点上。
陈乔山还没出声,张二贵先挤兑道:“老易,你太不厚道了,这里好歹是你的地盘,有烟也只顾着自己抽,也不知道散一下。”
易代兴也不着恼,掐着冒着火星的烟头说道:“这烟没有过滤嘴,你们年轻人哪抽的惯。”
陈乔山一看,果然如此,再看老爷子的穿着打扮,也不像是个有钱人,当然了,有钱人自然不会跑来看厕所。
张二贵也只是说句玩笑话,他在这一刻都不想多待,几句话的工夫,心里就跟长了草似的,一个看厕所的糟老头子,有什么可聊的,“哎,大学生,这人也找到了,那我就先走了啊。”
陈乔山笑道:“成吧,今天谢谢你了。”
张二贵搓了搓手,笑道:“你们这些人就是讲究,还谢谢我,我们平常哪管那些。”说完,就准备离开。
陈乔山忙到:“稍等下,我这还有点事。”
张二贵一脸的提防,他记起陈阎王对这个小青年的忌惮,狐疑地问道:“你要干什么?”
陈乔山笑道:“我这次下来搞调研,学校给的补贴也不多,我还得在新化待几天,人生地不熟的,想找个向导,一天一百块,你能帮忙介绍个靠谱点的人吗?”
张二贵一脸的惊喜,这年头出去打工一个月也才挣个一千多,帮人带路,一天一百块,这样的好事上哪找去,他急忙说道:“我经常乡里城里四处跑,熟得很,你也别找了,就我得了。”
陈乔山道:“那咱们说好了,明早8点,在迎宾路的新化宾馆大堂见。”
张二贵点头答应下来,又记下了电话号码,这才转身离开。
陈乔山对着易代兴说道:“老爷子,我这次来,想跟您老打听下当年的情况。”
易代兴有些惊讶,不过并没有急着说什么,他从角落拖出个小凳子递了过来,“坐下说吧。”说完,又走回原来那把椅子。
陈乔山也没客套,在凳子上坐定,便把自己的来意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易代兴听完,有些沉默,好一阵子,才问道:“你想打听啥?”
陈乔山忙到:“老爷子,你还有个兄长对吧?”
易代兴吸了口烟,这才说道:“对,叫易代育,已经走了好多年了。”
陈乔山哑然,没想到是这么个情况,照这样看来,易老爷子很有可能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那您能讲讲,是哪一年出外闯荡的吗?”
“六零年开春。”易代兴回答得很干脆,说罢,他便陷入了回忆。
“我家以前的成分不好,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后来三年自然灾害,卖饿吃不饱饭,我跟我哥,还有个姓张的,就一起打伙跑出去了。”
“我家祖上是文化人,我们兄弟俩虽然没上过洋学堂,不过一门篆刻手艺都是打小开始练,我爷手把手教会的,识文断字更是不成问题,可在那年月,这也换不了吃的,只能卖膀子力气。”
“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先往北再往西,绕了小半个中国,最终进了川蜀。”
陈乔山追问道:“那修理机械打字机的这门手艺,你们是在那学的?”
易代兴不禁笑了,“就在川蜀吗,当时我俩在涪陵人民银行修钢板,刚好碰到他们的打字机坏了,我们瞧稀罕,就凑上去看看。”
“我记得很清楚,那台机器的定位玲不准,银行的人也不会修,想先找出毛病,然后请外地的专家过来修,就一直打字,希望看出点问题。”
“我跟我哥就围在那看,那个定位器可以调的,定位铃不准,打到头了,就不响铃,没个提醒,再打字,不就重复了吗?”
“我一看就明白了,不过银行那帮人不会啊,我告诉他们,说这机器我们哥俩会修,我们不仅修钢板,还修打字机,银行的人将信将疑,我拿着起子瞎捣鼓一阵,其实什么都没动,到最后才把定位铃校准。”
说到这,易代兴轻笑了几声,“你不知道,我当时也捏着把汗,毕竟是洋玩意,第一次见,生怕出问题。”
“还好,果真是定位铃的毛病,修完机器,银行的领导亲自把我们引到招待所,好好款待了一番,临了,又给了我们45块钱,这是外地专家过来的补贴。”
“你不晓得,那是62年,在一类地区,三十级干部的工资,一个月才二十四块,长那么大,我第一次挣这么多钱。”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跟我哥开始修起了打字机。”
陈乔山一脸不可思议,“你们也没个师傅,也没学过修理,就这么给人修打字机?”
易代兴一脸笑意,“这有什么难的,帮银行修好了,周边有机器坏了,就把我们请去,我们修不好再请专家也不迟,还不耽误事。”
“没用多久,我们靠着这些坏打字机,学会了整套的机械打字机维修技术,再也不用出去给人修钢板了,挣的钱还多。”
“前后也就一两年时间吧,我们哥俩都讨上了媳妇,隔年,我哥还添了个大胖小子。”
沉吟片刻,易代兴整个人仿佛都沉寂下来,好一阵子,他才颇为唏嘘地说道:“跟篆刻比起来,修打字机实在是太简单了。”
陈乔山有点纳闷,这话从何说起,这哥俩家学渊源,从小就开始学篆刻,再难能难到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