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辆正前方约莫五、六百米处,现出了一座很小的村落,四周没有围墙,呈开放式。一眼望去,稀稀落落的屋舍毫无章法地任意铺散,一些茅草搭成的屋顶在阳光下泛出灰黄的色泽,陈旧而又荒凉。
野旷天低、浮云垂落,风低低地咆哮着,裹挟起大片沙尘抛向半空。陈滢听见村中传来清晰的狗吠,然除此之外,两旁的田野间却并无劳作的身影,也没有乡民出来瞧热闹。
看起来,那群流民似乎占领了这个小村庄。此刻,他们正聚集在村口处,黑压压地围住了打头的李家车队,一如叶青之前所言,目测至少也有六七百之众,或许更多。
不全是流民。观察了片刻后,陈滢说道。
这群人还是以内外圈来区分的,真正的流民约占七成,虽然人数上占优,却明显地处于弱势,而剩下的那三成青壮米头儿则站在外围,个个手拿铁锹、锄头、木棍等武器,他们才是强势的那一方。
叶青看了陈滢一眼,目中隐有讶色。这惊讶并非为陈滢的判断而来,而是因为陈滢与她一样,也是单手扶门,大半个身子探出车外,身形稳定。
这看似寻常的动作实际上很难保持平衡,而陈滢做来却举重若轻,叶青的惊讶亦由此而来。
此时,村口的人群已然逼近马车,包围圈越来越小,旋即便有人大声喊话:
这是往外省贩米的车!
这些天杀的狗贼,为了涨价就把白米卖到外省,却叫我们吃草吃土,真是黑了心的狗东西!
这声音让流民起了一阵骚动,人群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从仅仅将马车堵住、到逐渐逼近、再到团团围住,总共也只用了约一分钟的样子,很快地,通往小村庄的道路已被堵得水泄不通。
狗曰的还有没有良心!
把白米交出来!
给我的孩子一口饭吃吧!好心的太太姑娘,我的孩子饿了好几天了啊!
带有煽动意味的叫声中很快便掺杂进了真正的哭喊,咒骂声与哀嚎声一重叠着一重,声浪越来越大,声势也越来越惊人,
车里有白米,足够我们分了!又是一道尖利的叫声响起,几乎能击穿人的耳膜。
人群先是静了片刻,旋即轰地大乱。
车里有白米!
足够所有人分到的白米!
每天都挣扎在死亡线上,被奴役、被压榨,还有什么比这两句话更能让人两眼发红?
死也不能做饿死鬼,大伙儿饱饱吃上一顿,干他娘的!更响亮更刺耳的叫声响起,如同一瓢热油浇在火中,激发起更大的混乱。流民们的情绪在这一刻显得越发难以控制,人群中的骚动也越来越激烈。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又或者是所有人都被挑动了起来,眨眼之间,车队便被人群紧紧围住,他们推着、挤着、嘶吼着、哀号着,一只只枯瘦的手用力地拍打着车厢,拍不动就捶、捶不动就推,半大的孩子也挤了进去,跳上车顶去用手扒车门、甚至用牙去咬,嘭嘭的摔砸声瞬间响彻旷野,马车不住地摇晃着,如同怒海中的孤舟,被汹涌的波涛挤压颠覆,渐渐往旁歪倒。
那些手执武器的人早就退出圈外,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如同一群驱赶猎狗的猎人。
陈滢注意到,那几张车的车夫已经第一时间跳下车来,正抱着脑袋蹲在旁边的田陇上,既不逃跑、亦不呼救,而那群米头儿也没去管他们。
这恐怕是道儿上的规矩。
陈滢如此猜测道。
狗曰的!看着前方明显来者不善的人群,马老四低骂了一句,手已经移去了腰畔,扭头看向叶青时,眼睛里冒出凶光:上不上?
她是他们的头儿。
这一点陈滢早在叶青上车后就发现了,那些车夫,不,应该说是那些江湖人,对叶青言听计从。
叶青沉默了片刻,张了张口,蓦地神情一凛,陡然转头。
马队!马老四的动作比她还要快,不知何时已然跳下骡车,将耳朵贴在地面倾听着。
陈滢注意到,他扶地的手指骨节有点泛白。
不少于三十骑。听了一会儿后他说道,站起来朝手心吐了口唾沫,神情越发狠辣:一定是冲着我们来的。
孟青没说话,只点了一下头。
这支马队来得蹊跷,再结合前方流民的堵截,其来意不言自明。
曰他奶奶的。一句低沉的咒骂从马老四的口中窜出,随后,他便从车辕下抽出了长刀。
雪亮的刀身在阳光下泛出刺目的光,他拄刀看向车尾方向,再也不去关注前头暴乱的流民。
陈滢听到了身后倪氏的吸气声。
此际,其余两名车夫也都抽出长刀走了过来,与马老四并肩而立,刀尖儿在黄土地上拖下长长的印子,旋即又被风沙填埋。
太阳斜挂在偏西的天际,风越来越大,沙尘漫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辛烈的味道,连天色也变得昏黄起来。
陈滢转首回顾。
他们正处在一条宽阔的山道上,来时的那条黄土路向后方延伸着,渐渐被群山挤压成一条曲线。
追兵还有多远?陈滢问叶青。
叶青跳下车,平实的语声抛进风里:半炷香。
陈滢继续追问:你们只有四人,对付得了吗?
三十骑的追兵,在最乐观的情况下,至少也有一半会武,再加上前方村口那些真假掺半暴乱的流民,战斗力已然数十倍于己方。而他们这一方还有大批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女与儿童需要保护。
有条小路。说话时,叶青的视线扫过前方村落。
那群站在外围的米头儿中,已经有人注意到了一里地外的这支韩家商队,有几个人正犹犹豫豫地走出人群,看样子想要冲过来。
那边,五里后,转南。叶青抬手指了指朝东的那一侧山道,提步往前走去。
这位……大侠,你要去何处。郭婉此时也下了车,见状便问了一声。
叶青没说话,脚步亦无半点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