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了半个多时辰的路,旷野的郊外终于出现一片城郭,下了大半夜的雨终于小了些,天空一碧如洗,碧空下,累土堆砌成的土城墙上,因为晨起觅食的麻雀叽叽嚓嚓的先热闹起来,各种牛羊野猪在郊外野人的驱赶下,哼哧哼哧,发出各种喉音,排着队耷拉着脑袋钻进入城的人潮。
郢都北面的大门,在一阵机器转轴与皮带摩擦地沉重之声中,缓缓地向内洞开。
卫甲鲜明,手持长戟,两侧昂扬而立,众人夹道而行,背微微前躬,交过进城的路引。
眼见城门大开,紧张了一路的氏族子弟,兴奋的打马上前相互说道:“只要入城就无碍了。”
虽然一路驶来风平浪静,但是若敖子琰还是不准松神。
他隔着车帘对通报之人敲打道:“入宫之前,一切言之尚早,叫众人警醒点。”
“喏!”
城门洞内光线不足,一个没有双腿的城门大阍,披头散发的坐在城门口的石头蹲上,幽幽拿着一杆木拐拦住入城的众人。
“停车,检查!”
伍楠当先吼道:“大胆,令尹之夏缦也敢阻拦?”
厚重的城门下,前后各高悬四只巨大的朱红灯笼,凌冽的北风从北向南穿门而过,撞的灯身前后摇摆,似有神光灼灼发红,让人不敢仰视,散发出一种威压之力。
守门的大阍并没有因为伍楠的威视而移动一下屁股,只是随意的扒拉两下额前的散发回道:“令尹大人有令,不论是谁,自今日起出入都要出示符节,验明身份。”
周围人议论纷纷,伍楠闻之怒而拔剑,直指对方:“你区区城门大阍,敢拦吾等车驾,找死!”
大阍手中木拐重重敲在夏缦的车辕上。
“老朽可死,汝等交节方可过。”
正在轻拍睡的并不太安稳的芈凰的若敖子琰,只听这一声巨响,芈凰顿时在梦中惊叫“不要!不要!……不要!”,忍不住剑眉微簇,一把掀开车帘,对上石墩上抱腿而坐的大阍:“就算不识得本少师,大王所赐夏缦,你也不识?”
大阍抬头,浑浊的双眼对上若敖子琰的逼视:“令尹之夏缦,小人自然见过,但车上所坐并非令尹,小人职责所在,自当核实身份!”
若敖子琰颔首:“好,清浦,司琴。”
清浦快速上前呈上符节,司琴也掏出随身携带可证明芈凰身份的启节:“大阍,请过目。”
若敖子琰看了一眼认真核验身份的大阍:“可能放行?”
“放行!”
大阍交回二人符节。
若敖子琰深深看了他一眼,开口:“报上汝之姓氏。”
“芈姓,鬻氏之后,拳。”对方道
“原来你就是那个胁君之谏,拒不开城,自削双腿,贬为大阍的芈姓宗室鬻拳,本少师记住你了!”若敖子琰看着一身麻衣,穷困潦倒的楚国宗室鬻氏之后,落下车帘,再不多言。
车内,若敖子琰不禁轻笑一声,舌尖一卷,念了一遍“鬻拳”之大名。
“不成想今日我与文王一般被拒城门,有意思。”低头再看芈凰,只见她浑身缩成一团,往他怀里不安的钻着,也不知她梦见了什么,竟如斯害怕,在梦中都情不自禁发抖,泪湿眼角。
“好了,别怕,无人再扰你了。”
若敖子琰温声轻拍她的背脊,又捏起一方锦帕,替她轻拭眼角,脸上传来一丝温度,芈凰迷迷糊糊醒来,看了看陌生的车厢,忍不住警惕起来:“这是哪?”
一个声音响起:“醒了?”
芈凰终于忆起,只见若敖子琰悠悠收回手,对醒来的她道,“起身准备一下,进宫。”
“这么快?”
芈凰缓缓爬起,犹记得自己似乎才刚刚脱离龙口,居然已经入城了。
“你都睡了一个多时辰了。”
若敖子琰揭开桌上的小铜鼎,一股肉香味飘了出来。
“好香。”
芈凰捂住饥肠辘辘的肚子,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进宫前,吃点东西垫垫,后面还有一场硬仗。”若敖子琰慢条斯理的拿起木箬,夹起鼎中牛肉放入陶盘中。
“硬仗?”芈凰皱眉。
若敖子琰抬头,将陶盘推到她面前:“你父王至今未醒,回宫之后,你须切记,一切见机行事。”
听到这里,芈凰心底咯噔一下,明白了此时自己的处境,“知道了。”
然后开口,“有水吗?”
若敖子琰取下墙上挂着的牛皮水囊,“给。”
“多谢。”
芈凰接过若敖子琰夹好的一碟牛肉,沉默的拿起木夹吃起来,又拿起水囊,咕隆几声灌了几大口,待吃饱喝足水,她静静的坐在铜车望着窗外逐渐出现的宫城,目光渐渐锐利起来。
若敖子琰从柜子中拿出一只齐木盒子,打开,拿出里面形状特别的石头以干布轻轻擦拭着,而芈凰好奇的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砭石,一个秦国医者送我的,兴许待会能派上用场。”若敖子琰道。
芈凰不懂,于是再度收回目光,伸手挑开车帘,只见原本应该十分热闹的夜市都早早收了摊,所有人家都闭门锁户,夜不出行,街道上因此显得空荡荡的,府兵时不时来回在街市巡逻,但凡见到有可疑之人上街都会有府兵上前搜查,遇到有带管制器具的通通被带回府衙。
可以说此时整条街上除了他们这辆马车,四周连个人影都没有。若是有的,大多是带着随护赶着进宫的牛马车队,如他们一般,皆向着楚宫急驰而去。
芈凰忍不住叹道:“拜这伙刺客所赐,好好的一天就这么没了。这街上也变得如此冷清,想必今日之后至少得全城宵禁半月才会解除。”
“你就安分些!接下来一个月都要好好养伤。”若敖子琰又取出一块白娟,还有伤药,命道:“衣袖挽起来!”
芈凰看着他:“做什么?”
“你说呢?”
若敖子琰不由分说层层挽起她的衣袖,准备上药,芈凰却抬手阻止:“我自己来!”
若敖子琰抬眼,盯着她道:“松手。”
芈凰瞥了他一眼,小声道:
“我自己真的可以。”
“闭嘴。”
若敖子琰用锦帕沾上盛好的清水,准备为她清理臂上的一道道伤口,可是当干净的锦帕被扔进清水里立即变成一盆混浊的血水时,他的眉心逐渐打成死结。
冰冷的溪水刺痛伤口,芈凰咬牙低吟:“好痛……”
闻言的若敖子琰的脸上只余烛光下一片阴暗,“你还知到痛?还有,这些旧伤,都是这三年留下的?”
盛怒之下,芈凰不知为何不敢应承。
只默默承受着。
细数着大大小小的新旧伤口,有一道伤口就在肩膀与后心之间,离心脏只有寸许,危险至极。真不知她今夜是怎么坚持到他到来的,再看身上无数深深浅浅的疤痕,又不知这三年来她是怎么在战场上一次次像今夜这样坚持过来的……
“杨蔚司剑他们,这是渎职!”
若敖子琰想到这,抓着锦帕的手紧握成拳,生气的一拳击在案上。
芈凰莫名心底一慌,当即拉住他的袖子,急道:“若敖公子息怒,杨大哥他们已经很尽心了,只是战场箭矢无眼,怎可能面面俱到?况且他们已有太多人为我而死。”
“为你而死,才是他们的荣光。”若敖子琰道。
“是,我知道。”
芈凰点头应承,可她的这位少师大人又开始了他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你不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为楚国君长,他们身为君臣。”
芈凰低声反驳:“我父王才是楚国君长,我不是……”
“嗯--”
若敖子琰直直盯着她。
芈凰当即闭嘴,“……我错了,你说的对。”
“算了,今日懒得与你多言。”
若敖子琰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住了嘴,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而是低头继续认真地清理那些淌血的伤口,再一一洒上特制的伤药,最后对着外间喊了一声:“司琴,进来……”
外间的司琴推开车门,跪在门上,双手奉上一碗散发着她这辈子最讨厌的味道的黑乎乎的汤药。
“这是什么?”芈凰皱眉。
若敖子琰见此不禁兴起了逗弄之心,挑眉笑道:“你说呢?”
“王姬,这是公子交代司琴煎的良药,请饮。”司琴端着铜盘将药盅又往前递了递。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如何,芈凰非但没有去接,还转头看了一眼某人:“你开的药?能喝吗?”
若敖子琰瞟了她一眼:“就算毒药,你也得喝。”
真是霸道至极的家伙。
本来的一点点感动就这样荡然无存,好想揍他。
芈凰捏着鼻子,一把夺过药盅,仰着脖子一口饮尽,喝完立马要茶:“司琴,快给我茶汤,苦死了!”
司琴转身要去端茶,却被阻止。
“不准给她!”
“为何?”
芈凰不禁有些生气,毒药她都喝了,还不准她饮茶解味,还有一个二个怎么听他的?她才是她们的王姬。
从小到大,她最怕那些乱七八糟的苦药,芈凰实在苦的嘴里甚至心里难受,再加上身上原本的伤痛,在这番拉扯下伤口加剧,眼泪吧嗒都快暗自流出来了,于是便自行起身想要出外间端茶,却被若敖子琰一把又拉了回来,不禁回头凶道:“我自己端也不行!”
若敖子琰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还有她眼底委屈倔强的泪水,于是解释了一句,“现在不行。”
“可我嘴里难受,难受到……”这前世今生心底所有的苦和痛似乎都要溢出来,涨的她心底难受。
芈凰捏紧拳头,梗着脖子,不让眼泪在外人面前没用的夺眶而出,愤怒的又问:“为何不行?”有这样对待一个刚刚从死亡线上打了个转回来的人吗?
难道这偌大人世间居然无一人对她心怀怜悯?
抛弃她的母后亦是,无视她的父王亦是,
还有那冰冷的后宫……
而眼前之人同样亦是,只为戏弄与她。
若敖子琰被她这样哀怨的盯着,最终道:“茶能解药性,不能饮。”
司琴知她素来怕苦药,也上前劝道:“王姬,且忍忍,公子是为了您。”
“你们……”
芈凰气冲脑门,瞪着对面之人,恨不得将他一张俊颜揉圆搓扁,但碍于身上完全没有多余的力气,懒得再同他纠葛,只道:“既然要养伤,还请少师离开,本王姬要休息。”
就在这时,行进的夏缦突然停下。
车厢外传来清浦的声音:“公子,王宫到了。”
司琴随之推开车门,将一叠整齐的少师官服和笏板递了进来:“公子,这是令尹府派人送来的官服。”
“嗯。”
若敖子琰只道:“东西放下,你先出去。”
司琴看了一眼自家主子:“喏。”
楚宫到了!
听到这里,原本有些闹情绪的芈凰立即挑开帘子向外看去,挣扎着要下车进宫,却被若敖子琰素手一拍:“老实点,你现在可是重伤在身的病人,府尹大人还要为此追查刺客,将幕后之人绳之于法。”
“你的意思是……”
芈凰闻歌而知弦意,然后一脸痛苦地扶着胸口又倒下。
“还不算太笨。”
若敖子琰一面嘴角微弯,一面当着女人的面开始脱下外袍。
芈凰讶异的看着他:“若敖子琰,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是做什么?”
“入宫。”
“入宫为何脱衣?”
这是什么理由?芈凰不满道,真没见过比若敖子琰这家伙还要不知羞的男人了,转身赶紧闭上双眼,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换朝服。”
一个眼皮都懒得多抬,懒得再搭理这蠢笨的女人,若敖子琰自行扶冠正衣,然后一双大手横过那纤细的腰间,还没有等她发出惊叫便道:“别叫。”
“你又做什么?”
若敖子琰一把将她抱起,勾唇一笑:“王姬身负重伤,职责所在,本少师自当护送王姬安全回宫,才不负大王所托。”
芈凰有些别扭的被他抱在怀里:“司琴可以扶我下车。”
若敖子琰拔高身形,举步而出:“抱紧啦,不然掉地上,本公子可不负责!”
芈凰暗暗低哼,但是两只手还是听话搂好,以免被某人真的给扔地上了。
她可还不敢忘记他刚才是多么小心眼。
连个茶都不肯给她喝。
司琴一脸古怪地帮二人拉开车门,清浦神色如常地架好登车凳,若敖子琰抱着已然变得一脸伤痛娇弱的芈凰缓步而下。
“来者何人?”
司琴手持代表芈凰身份的王姬启节上前,沉声道:“王姬遭人行刺,有伤在身,快开宫门,备辇车。”
“喏!”
楚宫门前,刚被越椒训斥过的禁军“轰然”一声缓缓拉开紧闭的宫门,高声宣道:“王姬回宫!”
披着深色蓑衣的若敖越椒闻信从禁军中打马排众而出,一抬斗笠,露出一张如狼似虎的尊容,冷笑招呼道:“二弟,可算回来了,二叔替你担心了一夜,哥哥我也在这等了大半夜,总算可以给他一个交待。”
“不知王姬现下如何?”
是生是死还是残?
一双狼顾之目,不怀好意地往他怀里的女子身上钻去,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绝色女子能让他们的令尹继承人魂牵梦绕,大费波折,舍弃一国令尹继承人的身份而甘愿当一个小小王婿。
芈凰峨眉微簇,曼眸微错,避开男子探究的目光。
“大哥就不用为弟妹多操心了。”
“弟妹?”
若敖越椒冷笑道:“我怎记得二弟与王姬还没有成婚?这样称呼,于礼不合啊。”
“大哥是讲礼之人吗?”
若敖子琰冷冷看了一眼对面狼顾凶视的长兄,举起一片衣袖遮过芈凰,大步登上宫门卫抬来的辇车,将芈凰抱上宫辇,安顿好。
若敖子琰拉上门帘,低声嘱咐道:“我在外面,有什么不舒服的,唤我。”
芈凰看了他一眼,默默点头:“嗯。”
“起-驾-”
若敖越椒看着若敖子琰跟随宫辇向着楚王寝宫而去,不禁摸了摸布满胡渣的下巴:“护的挺紧的吗?看都不给看一眼。”
“二公子越是看重,越说明二公子根本不在乎一个令尹之位。”闾一道。
“是啊!不然他也不会跑去当这劳什子王婿了。”若敖越椒冷哼一声,盯着闾一道:“不过本都尉难道就要捡他不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