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乃是阴阳失调,气血逆乱,为中风之症——”
何院使战战兢兢地跪在那儿,将头埋在阴影里叫人看不出神情,唯独撑在地上的一双手在颤抖着,越说到后面声音便越发低了下去。
原本坐在病榻前的元皇后闻声忽地站起身来,右手攥着帕子,按于胸前,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一个字一个字的问道:“陛下,还有多久——”
听得此话,何院使的双肩似乎耸动的更为厉害了,沉默中,只见他将头沉重地埋于地上,声音沙哑而艰涩道:“回皇后娘娘话,最长还有——半月。”
说到最后二字时,何院使仿佛挣扎了许久,直到吐出的那一刻,身形似乎陡然松懈了一般,却满是凄凉。
只听得仓促一声响,元皇后就那般毫无征兆地跌坐回去,引得太子妃许氏与太孙妃顾砚龄连忙上前相扶,殿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仿佛只一瞬,便覆上了一层凄然与灰败。
掩在槅门之后的灵宝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以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一双眸子里承满了惊恐与不可置信,可他知道,此时要拼的便是时间,渐渐地,他的脚步缓缓朝后退,极力地控制着自己颤抖的身子,直至退出了乾和宫,几乎是疾奔而去。
一阵慌乱之后,晕厥的元皇后好不容易再睁开眼来,脸色却是灰败的并不比病榻上昏睡的建恒帝好到哪儿去,此刻她眼神涣散,仿佛失了神,一双眸中承满了太多复杂而难以言喻的情绪,仿佛如一层又一层密不透风的网,将她重重包裹起来,只能困在其中。
顾砚龄深知多年的夫妻之情下,陡然的生死离别是多大的痛苦。
可她更担心的,是这痛苦之后的层层危机。
想到此,顾砚龄默然抬起头,向殿中的众人扫去,随即毫无征兆地出声道:“陛下的病需何院使与吴院判好生照料,住在宫外,这一来一回太过不便,自今日起,就请何院使与吴院判住进承华门处的值房内罢。”
话音一落,何院使与吴院判的身子微微一僵,随即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不敢有丝毫的耽搁,连忙出声道:“微臣谨遵太孙妃意思。”
沉默中,顾砚龄微微点颌,眼见着何院使与吴院判退了下去,这才转而侧过身子,恭敬而亲近地半跪在元皇后的膝下,语中低沉却足以让近前的元皇后与太子妃许氏听到。
“皇祖母,陛下病重,阿译如今却是远在宣府,南边的洛王虽沉寂数年,一直未有动静,却是不排除有虎视眈眈的可能,我们,不得不防。”
话音落尽的那一刻,元皇后涣散的眸子不经意一顿,下一刻,顾砚龄便察觉到一双手温暖地覆上来,包裹住她的手,顺着看过去,正对上元皇后信任而慈和的眸子。
“祖母老了——”
喑哑而黯然的声音响在耳畔,莫名触动了顾砚龄的一颗心,看着两鬓斑白的元皇后,如今也是早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少了那份国母的风华,却是多了几分为人长辈的和蔼。
“这一辈子,为了这大兴,为了这后宫,我与陛下,相知的太少了,这最后一段日子,就留给我们罢。”
说到此处,一滴滚烫而盛满太多情绪的泪落在元皇后包裹她的手背上,隐隐中,模糊了顾砚龄的双眸。
“你是个好孩子,萧家的江山交于阿译和你,陛下与我,还有你们的母亲,都是放心的,你,可明白了——”
最后一句话仿佛有着千斤重,顾砚龄抬头间,看到了元皇后的期冀,太子妃许氏的信任,一股暖意不由流入五脏六腑,安抚着她那颗并不安宁的心。
顾砚龄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沉重与期盼,元皇后与许氏,是将这一幅江山画卷,交到了萧译与她的手里。
“阿九不负皇祖母与母亲,愿与大兴,与萧家共进退。”
这一刻,仿佛侵来了一股暖意,元皇后的眸中化开欣慰,而太子妃许氏已是不由低下头,擦去眸中的泪意。
转身间,跪在眼前的女子背脊挺直地站在榻前,语中不徐不疾,不扬不抑,却是足以安定人心。
“怀珠。”
话音一落,怀珠速而走出来,方行下礼,便听得上面响起了声音。
“今日在乾和宫伺候的人,皆送去北宫暂作安置。”
此话一出,殿内的人顿时慌乱起来,皆是脸色一白,腿软的跪下去,哭声和求饶声渐渐扬起来。
“太子妃的意思,便是本宫的意思,谁再多言,立即拖出去杖毙,扔入枯井里去——”
就在这一刻,元皇后冷厉而冰冷的声音仿佛一把利刃,斩断了一切声音,只见眼前的众人皆噤若寒蝉,战战兢兢地跪在那儿,抖如筛糠。
“你们都是御前伺候的人,自然知道这般安置的意思。”
相比于元皇后的强势,此刻的顾砚龄更像是一位亲切的长辈,循循善诱,没有逼迫,却是如一曲安魂咒,安定了人心。
“你们若安守本分,他日便是我大兴功臣,你们其中若有一日敢暗通款曲,等你的,就不止是枯井的一把土了。”
说到这儿,顾砚龄的神色平静,眸中甚至能看到那一份亲切之意,唯独话语,却是牵动人心。
“为功,还是为贼,相信你们知道该如何选择。”
话音一落,殿内一片寂静,顾砚龄未再语,下面的人也不再惊惶哭泣,只是试探般互相对视一眼,终究,一个人恭敬而顺从地走了下去,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直至最后一人走出殿中,顾砚龄与元皇后立即指派心腹值守乾和宫,不得奉召,不得随意进出。
而皇帝病重的消息,就这般烂在所有人的肚子里。
夜色之中,因着秋日渐渐远去,初冬将至,今夜似乎寒凉了许多,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意。
“回太孙妃,此次征鞑靼,共计二十万大军,均是从京陵周边各府县挑选的精锐兵力,另有抽取五军营,三千营,及神机营的精锐主力。”
窗外的寒风微拂,烛火摇晃中,顾砚龄看着眼前兵部尚书崔文程坚毅而凝重的神色,手中不由微微一顿,沉默中,终是抬眸徐徐问道:“一旦洛王起兵,我们可用的,还有多少人?”
听得此言,崔文程缓缓抬起头来,似是沉默了片刻,才缓缓从唇齿间溢出话来。
“抛去老弱病残者,还余两万余人——”
崔文程的语气低喑而沉重,坐在榻上的女子眉眼间陡然浮起轻然的笑意。
对于满朝的皇亲贵戚,满朝的文武,还有这岌岌可危的京师而言,这两万余铁血将士,便是唯一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