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萧瑟的秋风卷起庭前的落叶翩然而起,发出“咔擦咔擦——”的声音,复又落于更远的地方。冰冷的月光从树枝的缝隙间落下,被分割成无数碎裂的光影,仿佛被摔碎的玉盘一般,泛着熠熠的光芒。
此刻,窗外的夜莺一生一声的啼鸣,随着风起,窗户被拍打作响,一个安静的影子快速走过去,轻轻将窗户掩上,回头间,见书案后的人并未抬头,这才舒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外面有一个脚步声渐行渐近,下一刻,便到了软帘之外。
“公子——”
韩振漠然抬头,眼神示意下,那刚刚进来关窗的仆从连忙掀开软帘,随即便见一沉敛的男子走了进来,上前抱拳道:“公子,这儿有一封信,是——”
只见那男子微微停顿,下一刻,便听得身后的仆从恭敬地退了出去,在韩振的目光中,那男子才默然上前,语气虽低却是清晰明了。
“毓庆宫送来的。”
韩振的眼眸微微一挑,随即伸手接过,当他信然打开里面薄薄的纸页,一双鹰一般的眸子渐渐变得沉抑,严肃。
“下去罢。”
了了三个字吐出,那男子当即抱拳,毫不犹豫地退了出去。
待到屋里一片寂静,韩振捏着那薄薄一页纸,缓缓走向那扇窗户,倏地将其一打开,冷冽的秋风登时携着浸骨的凉意吹来,却是不见他起丝毫异样。
风吹得衣袂作响,韩振只将目光停留在那一地的月光之上,负手而立,只微微一松,手中的那页纸便会毫无力气地被吹得远远的。
但在默然间,韩振的手却是将那页纸捏的越来越紧,只觉得手中,似乎也越来越沉重了。
转而间,在这萧瑟而起的冷风中,韩振转而朝案边走去,抬手间,那页纸被送到烛火之上,随着秋风的吹晃,火舌吞灭的更快,几乎一卷,便将那页纸吞噬的干干净净。
在那飘飞的灰烬中,在那摇晃明艳的火舌中,韩振的脑海中再一次浮现了那个画面。
虽是数年过去了,可在无数个夜里,他总会梦到那一夜,那个决绝的女子,以最为壮烈的方式,在他眼前消失。
他的手上沾染了太多人的血,一生杀戮的他不是一个好人,但他,也不想做一颗无心的坏人。
或许,这是他欠她的。
该还了。
寂静中,韩振的眸子越发沉默,氤氲着幽深而暗的光芒,只默认看着那摇晃的烛火,仿佛陷入其中。
正如冯唯所预料的那般,从当朝首辅严惟章被召去乾和宫的那一刻,便是又一场腥风血雨的开始。
当夜,严惟章便被革去一切官职,打入诏狱,而在接下来,许久未曾出山的锦衣卫再一次奉召,前往贵州龙场以迅雷之势将还在那儿悠然自在的严厚昭送进了诏狱,就在这人心惶惶,严党不安之时,锦衣卫指挥使韩振率先弹劾严氏父子党同伐异,陷害忠良,以至于当年的首辅张阁老死于非命。
只这一瞬,便如同将一块幕布撕开了一块,接连着,憎恶严党多时的官员皆被带动,联名上报,为前任首辅张怀宗喊冤,更批驳严氏父子为人奸佞。
渐渐地,当年那《汲水集》一案渐渐被人们再一次翻起来,在这人心合力之时,建恒帝授命顾正德重查此事,并由谢昀和韩振从旁辅助,不过七日,便将从前事情起始查了个干干净净。
在人们的期盼声中,张氏一族沉冤得雪,建恒帝震怒之下,命司礼监掌印太监前往诏狱奉命斥责严氏父子二人,随即下发诏令,为张怀宗平反,追封其为“柱国”,赐字“忠”,并恢复张怀宗之妻为一品诰命,另对张怀宗那个宁死不屈的嫡孙女,建恒帝也大加赞赏,追封其为宁玉县主,并为其立下牌坊,竖在张府门前,为后世瞻仰。而张怀宗与家人的棺椁也都被迁入祖园之中,得享香火。
对于皇帝这一番举动,朝中官员,坊间百姓无不是高呼“圣明之君”,可谓是,对严氏父子有多憎恶,对当今的皇帝便有多敬重。
随着严氏父子的再一次被打压,莫说是非严氏一党的人,便是严氏一党的人,也为了把自己择出去,都马不停蹄地上书弹劾严氏父子,仿佛只有这般,才能洗清严党的嫌疑。
因而接连半月,被搬入乾和宫的弹劾奏疏几乎每日都要装上七八箱,每一本都能谩骂,批驳出不同层次,不同境界来,更有一国子监的学生,因为写了一封谩骂严氏父子的上书,其中虽未有一个市井之中的骂字,可那文章的功力,足以抵得上戳着严氏父子的脊梁骨训斥了。也正因为此,此学生的上书被世人封为“天下第一骂”,从而享誉全国。
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许多曾经与严氏父子有所联系的朝臣皆称病休养,即便下了朝,也是迅速回府闭门谢客,可即便这般,被请进诏狱的人,也是一个接着一个。
正如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又一个严党拉下马后,不论是高官,还是小臣,都将严党一派的罪责吐了个干干净净,最后由三法司审问下来,竟足足列下了十二大罪状。
这一次,牵连之广,几乎遍布半朝的官员。
建恒帝闻声既惊又怒,在这雷霆之下,严氏父子便没有崔文程那般好命了,皇帝几乎是当即批下红,严令将严氏父子二人秋后问斩,而那些与严氏父子勾结成党的官员,按着亲疏列下去,或处死,或流放,或监禁,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
这一刻,看着昔日无限风光,门前车水马龙的严府,如今已是被封了个干干净净,成年男子皆被诛杀,小儿与女子则被流放远地,大厦倾落,快而急,没有一丝的征兆。
就在严氏父子问斩那一日,严惟章的发妻窦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儿子因一刀断命,回去后,便将自己悬梁,追随严惟章一同上了黄泉之路。
就这般,曾经只手遮天,党羽遍布的严惟章凄惨退场,偌大的严府,也唯有一个嫁与洛王萧衍的王妃严氏未受牵连。
可众人皆知,一个罪臣之后,没有了母家的支持,不受皇帝所喜的王妃,将来又能过上什么日子?
女子的命,在这京城的风波急流中,从来都是身不由己,只能做那没有根的浮萍,随之而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