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恒帝看着眼前颤颤巍巍,脸色灰败了几分,却又强自撑起的严惟章,到底是可怜了几分。终究是替他做了不少的事,该有的甜头还是要给,如此两相抗衡,他才是真的安心。
“六部上奏,严厚昭这些年来颇有功绩,朕也觉得的确是可造之材,人都说上阵父子兵,传朕的旨意,让严厚昭自即日起,也入阁吧,你们父子同心,内阁再有顾正德,谭吾贞,朕也能好好过这个年了。”
原本被进殿的这一通训斥而绝望,眼看着儿子入阁无望,满心溃败的严惟章,陡然听见这个消息竟还有些未反应过来,当抬头看到皇帝认真而宽慰的表情,这才感恩戴德的叩头道:“臣叩谢陛下圣恩。”
眼看着严惟章缓慢的走了出去,建恒帝颇有意味的转着手中的念珠,随即扬了扬左手宽大的道袍袖子,看着上面华丽而精致的绣工,唇角微微勾起,说出了一句看似寻常,却又满是深意的话。
“如今这新衣服,旧衣服,朕都有了,今年的衣服,朕是不缺了。”
此番走出来,严厚昭老远看着自己的老父亲,当即满心期冀地跑了上来,小心翼翼地扶住,随即四下看了一眼,颇为低声道:“父亲如何,陛下此番如何处置顾正德一事?陛下是不是也准儿子入阁了?”
听着严厚昭一句又一句的提问,严惟章没有丝毫回答的心思,看着身旁急急忙忙朝外走,默然不语的老头子,严厚昭不由也怔愣了,再一细想,明明召他前去,却又未能面圣,难道出了什么变故?
眼看着走出乾清宫,来到了寂静无人的甬道,满心想着入阁的严厚昭终于等不得道:“父亲,事情到底如何,您倒是说句话呀。”
刚从建恒帝那一打一拉的手段中走出来,严惟章只觉得自己犹如处在冰火两重天之中,不知到底该高兴,还是该忧虑,偏生严厚昭在一旁提问不停,更是叫他烦闷不已。
“好了!”
严惟章没来由地窝火,抬手甩开了严厚昭的手,倒是把严厚昭惊了一震,而接下来父亲说的话,却还是叫他顿时放下心来,欣喜不已。
“陛下已恩准允你入阁。”
眼看着儿子眼角咧开的欣喜,严惟章便冷言打击道:“只不过在你之前,谭吾贞也会入阁,按着先后,你在内阁尚在谭吾贞之后。”
因为在方才的君臣对话间,建恒帝分明是先提出了谭吾贞,让他提出了谭吾贞之事,皇帝才准许了六部奏请严厚昭入阁一事。
即便是这短短的时间,两人的排辈却是天差地别。
话音一落,严厚昭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刚刚撵出去的人,如何又以这般快的速度回来?而且生生占了他的位置,将他踢到末尾的位置?
“为何会——”
“是为父亲自叩请陛下的。”
严惟章话一出,严厚昭几乎觉得自己的父亲是在与自己开玩笑。父亲叩请将赶走的谭吾贞请回内阁,将他压了一头?
看到儿子不可置信的模样,严惟章中间顿下了步子,挫败而又无奈道:“你可知道,今日为父一去,陛下便拿出了谢昀弹劾吴疆的奏折,吴疆铲除异己逼出了官愤,证据确凿,无从抵赖,为父若不如此,如何平息此事,难道让天下人都怀疑为父,怀疑陛下吗?”
严厚昭闻言脸色一变,随即又想起什么般道:“旁人也罢了,为何是谭吾贞,父亲明明知他是张——”
“是陛下的意思!”
严惟章已然是烦闷不已,却又顾忌周围,将声音压低了许多。
当听得这一句话,严厚昭瞬间明白了什么,不再继续问下去。
担心宫中人多眼杂,父子二人再一次默然地走下去,雪花呼啸的声音并未停歇,直到甬道尽头,一直紧锁眉头,眸中难掩沉闷的严厚昭陡然琢磨出什么,渐渐缓和下来。
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拉住,严惟章转头过去,却见一直默然不语的严厚昭陡然划过一丝了然的笑意,随即轻声道:“儿子明白了,咱们严家,是成了陛下手里的一柄利器,陛下之所以用谭吾贞,是因为谭吾贞有治水的能力,看似此次陛下对吴疆一事有所不满,可又让儿子入阁,可见,陛下对我们此次的功劳也颇为满意。”
听得此话的严惟章微微皱眉,不由顿下脚步,静静地听着这个儿子的后话。
“父亲,这是好事,只要咱们严家好好的替陛下做好这一柄利器,替陛下解决一切他老人家想解决却又不能亲自解决的事,这样下去,陛下势必离不开我们,一旦离不开,又有谁能轻易替代和动摇?”
说到最后,严厚昭难掩深意道:“父亲,您该高兴啊。”
话音一落,严惟章原本忧烦的眸子渐渐清明,也渐渐欣然起来。
他竟没有想到这一处!
的确,即便是贵为天子,也有太多祖宗规矩和圣明的桎梏,只要他们严家能帮助陛下达成所愿,成为陛下的顺心人,顾正德和谭吾贞那样的人,都是自诩正直,他们不肯为的,他们严家可为,如同这次扫清张怀宗一党,只要陛下需要,他们严家在所不辞就好。
如此下来,陛下在一日,严家势必稳如泰山,待到九殿下上位,他们严家还有什么对手?
好,好啊。
几乎是一瞬间扫清阴霾,严惟章激动地捏住严厚昭的手,话虽未说,却都在欲言又止中。
他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啊。
转眼间,父子二人一改方才的压抑与败落,再一次挺直了背朝宫外走去。
只可惜,对与谭吾贞的入阁,严厚昭只看到了一层,未看到另一层。
谭吾贞的确是治水能臣,却也是张怀宗的学生。
如今内阁中,严惟章作为首辅,压下顾正德这次辅一头,排行老三的谭吾贞,却又生生压住了排行老幺的严厚昭。
严惟章与严厚昭是父子,顾正德与谭吾贞是志同道合的挚友。
细想下来,这何尝又不是另一种制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