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过了酉时,顾砚龄主仆才坐上了回定国公府的马车。当车帘缓缓落下的那一刻,醅碧才神情一松,轻声地吐了一口气,绛朱紧绷的身子更是一软,后怕般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压低了几分声音自言自语道:“魂都快吓没了。”
顾砚龄见此,不由“噗嗤”笑出了声,看着绛朱道:“你的胆子何时这般小了。”
绛朱见顾砚龄笑了,却依然笑不出来,只略微舒了口气,小心翼翼瞥了眼窗外,随即压了压声音凑到顾砚龄身边道:“姑娘可吓死奴婢了,那褚姑娘那般厉害,在京城都是出了名的,连四姑娘都比不过,今日又是在淮王府,若真叫那一鞭子落下来,打到姑娘身上可还得了?”
顾砚龄闻言未说话,却见醅碧也无声地点了点头,似是赞同一般。
顾砚龄唇角微微上挑。
然而,眼前两个忠心的小丫头不知道,早在与储怡宁分辨时,她便瞥到了远处略微熟悉的身影,不然,她又何必主动走上前去给储怡宁找不痛快。
“不过幸好,太孙殿下来的太及时,否则,便是十个我们,也怕保护不妥姑娘。”
见绛朱一副万幸的模样,顾砚龄笑着悠悠道:“是巧。”
“可见,连上天都在帮姑娘。”
绛朱欣然的声音响在耳畔,顾砚龄却是微一侧首,没有回话,只淡淡然地看着车帘上忍冬的花纹。
今日,皇太孙来的的确是巧,便是话本上也难得凑出这么个巧来,依她看,能凑出这巧的,该是另有其人才对。
醅碧和绛朱见自家姑娘怎么不说话了,不由抬起头来,却是见自家姑娘已然微微合上了双眼,轻轻地将头枕在车壁上,身子松送软软地,似是累极,歇息了,不由眼神一个交汇,闭上了嘴,不再多说什么,唯恐惊扰了一般。
顾砚龄感受到周围骤然安静下来,唇角舒服地一扬,并未说什么,可思绪却是越飘越远。
前世里,作为当今皇帝的儿媳,对于这个天家的公公,她还是了解的。
先帝在位时,曾有宫人在御膳中投毒,后来为先帝试菜的内侍中毒而死,先帝因此受了惊,性情变得越发阴沉,多疑。为了防止此类谋害的事情再次发生,先帝便将成祖朝所建立的锦衣卫再一次扶持起来。
到了当今皇帝继位,那锦衣卫不仅未再次衰败,反倒越发活跃,俨然成了皇帝一人掌控的机构,当朝多少重臣要员无不是在他们的暗中监督之下。
听闻,即便是朝臣的私密事,也能记成一个小本子一样,送到皇帝的龙案上,以供圣阅。
如某某朝臣今夜去了哪房小妾屋里睡,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起,都能一笔一笔写得清清楚楚。
今日她刚到了淮王府,太孙便也来了淮王府,就跟踩着点一样。
她可没有天真到,真以为这是上天安排的。
当今的天子,这是生疑了。
虽说她身上流着一半谢家世族的血液,若无意外,当与皇室联姻。
但这并不代表,皇帝能眼看着自己的儿子私自去拉拢世族,与世族有私下的联系。
在皇帝眼里,朕默许的联系,便是朕对你的恩赐,但你若太过主动,那便是不轨之心。
更何况,她的祖父如今还身在内阁,虽说非首辅,却也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大皇子萧康征战数年,小有战功,在军中颇有一部分支持的人,因而已然志得意满,这落在皇帝眼里便已是有几分不高兴了,所以,皇帝才会将名门庶女出身的韩氏指给萧康,算作一个敲打。
可萧康现在倒好,明明已有了名门妻家的支持,还有心拉拢顾家,这让皇帝就不能放心了。
吃着碗里的,还想看着锅里的。
便是自己的儿子,也由不住这般贪得无厌的心。
皇帝今日派太孙来,分明是盯梢来了。
只可惜,像淮王那般简单粗暴的脑筋,又哪里会想到那儿去。
顾砚龄轻哧一笑,想必,这会子太孙早已回了宫,将今日她如何与储怡宁不合,储怡宁如何张扬跋扈的与她无礼,还险些给了她一鞭子,对皇帝说的清清楚楚了吧。
以皇帝的精明,只用稍作一想,便能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必是他那直脑子的大儿子宠这个表妹宠的没了理,竟抱着得罪顾家和谢家这样不得反失的结果,去默许了这一场鸿门宴。
如此皇帝在松了一口气之下,只怕更看这个儿子不上眼了。
醅碧和绛朱感受到顾砚龄轻的几乎听不出的笑意,不由微微有些莫名,却是没有问出口。
孰不知此刻的顾砚龄却是替这些天家的儿孙感到无奈,作为皇帝的儿孙,你若是太优秀,便会印证那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至理名言。可你若是太寻常,甚至是太愚钝时,又会让皇帝觉得不成大器。
前世里,太孙萧译属于前者,而淮王萧康,无疑是属于后者了。
不过萧康虽有着一个单纯粗暴的脑子,却怀着九五之尊的梦想,所以最后的他,成为了唯一一个被当今的皇帝亲自动手处置的那个亲儿子。
为了消除皇帝的猜忌,即便储怡宁今日不欲与她动手,她也会激的储怡宁动手,否则,若真叫皇帝以为顾家与淮王府有了联系,在心里生了疑心,更是剪不断,理还乱了。
果不其然,当坐在龙案后的皇帝眯着眼,听到萧译的话后,眸子几不可察的在眼皮后一动,原本轻叩龙椅扶手的食指也渐渐停了下来。
“你以为。”
萧译闻言抬眸,正好对上皇帝看过来的眸子。萧译明白,皇帝这是在问他的意思,因而微一拱手,语中缓慢而恭谨。
“回皇爷爷,臣以为,今日淮王府一事,因是储家姑娘之意。”
话语落尽,寂静了片刻,皇帝从鼻腔里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随即语气低沉,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与眼前的萧译说话。
“老大,宠的有些过了。”
更何况,宠的还是成北王府的。
萧译未说话,只微微低下颌,果然皇帝悠然的再一次用食指轻叩起扶手,语中淡然道:“卫阳郡主徒留这样一个女儿,成北王夫妇这么多年,也是不易。朕看,成北王的这个外孙女与薛家门户登对,早日成了这桩喜事也好。”
免得,叫人妄生了旁的想法。
后面这句话,皇帝未说,萧译却是听的出来。皇爷爷这是不想让人惦念着顾家这个大姑娘,要将薛储两家的婚事定死了。
如此,也是如了那储三的意了。
“顾阁老的长子,就要去陈郡给谢家拜寿了吧。”
皇帝的话题转的虽是快,眼前的这个孙儿却是丝毫不诧异,只恭敬地回了一个“是”字。
皇帝点了点颌,舒舒服服地将背靠在椅背上,颇像闲聊般道:“如今夏汛快到了,也该早些防范了。”
话说到这儿,皇帝状似悠哉的执起茶盏饮了一口,眼角微微一斜,随即淡淡垂下。
“你替朕去保陵视察河道,让下面的人,也该晓得作好防范了。”
话音落下时,萧译心下微微有些诧异,却是未流露在脸上,随即再一拱手。
“臣遵旨。”
“嗯。”
皇帝静静打量眼前的少年,眼角不由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原本寄予重望的太子如今身子越发不好了,幸然,还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孙子,如今的能力已足以替代太子了。
他们大兴的江山终究是后继有人的。
可惜了,他这个病怏怏的太子,却是没有福的。
若相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