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骑从远方奔来,原本令兵士戒备的杨招凤三十步外看清来人样貌,忍不住呼道:“陈公!元亨!”
一骑陈洪范,一骑赵元亨,玩命儿催马,神色皆有异。
“陈公,你二人怎么......”两下碰头,杨招凤瞧他们满身风尘,发蓬衣斜,疑问道。
“先不说这些,后边有追兵。”陈洪范急切道,但看见杨招凤与郝鸣鸾周遭上百骑环列,慌张的神色一缓,“鞑子追来了。”
“鞑子?”杨招凤心里一紧,抬目远望,果然有三个小黑点在数百步外晃动。
“不过三个鞑子,二位何至于此?”郝鸣鸾不可思议道。
“这是鞑子最厉害的披甲精兵,不可轻敌。”陈洪范咽着唾沫,看着尚未从适才惊醒动魄的追逐中缓过劲儿来。
“披甲精兵?”杨招凤与郝鸣鸾对视一眼。
清国的奠基人、当今清国顺治帝的祖父努尔哈赤起兵之初在军中并无明确的“有甲”、“无甲”或“马军”、“步军”之分,往后因地盘扩大且重视冶金,盔甲在军队逐渐普遍,慢慢演化出长厚甲、短甲与精兵三个兵种。
八旗军战斗以五个牛录为一队,冲杀在最前线是身披长厚甲或称重铠的“前锋”,主持武器大多为长矛、长柄大刀,副持武器配短柄刀剑,既能上马冲锋成为重骑兵也能下马步战,专门与敌军近身肉搏。
跟着前锋的,便是身披短甲或称两截甲、轻网甲的弓手,手持七斗力以上短弓,非近五十步不射,上马成为来去如风的轻骑兵,下马则穿林跃涧灵活异常。
至于精兵,乃是位于最后待命随势而动的预备兵,来源为从长厚甲兵与短甲兵行列中临时抽调组成。长厚甲兵与短甲兵经常率先作战,统称为营兵。而精兵通常以女真语称巴牙喇,汉话为护军,属于精挑细选出来最为精锐的战士,战时居后由将帅直接指挥,视战况投入战场,以起到左右战局的关键作用。
后金天聪年间,黄台吉建立巴牙喇营,将各旗的巴牙喇集中使用,独自形成了旗一级的巴牙喇纛额真与甲喇一级的巴牙喇甲喇额真,往下还有各级职务。巴牙喇武力强横,所以比如镶黄旗巴牙喇纛章京鳌拜、正黄旗巴牙喇纛章京图赖等都是正牌旗主之外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天聪八年黄台吉改制,除固山额真外,其余额真皆以“章京”代称。
巴牙喇基础生活编制还是隶属原来的牛录。每牛录有巴牙喇十人,有战事,八人从征,两人留守,又因这些巴牙喇最外层统一穿挂白色的布面甲,又称白甲巴牙喇。至于还有一种红甲巴牙喇,其实大体为普通披甲兵,只在天聪年间单独拎出来编制较为频繁出现,但旋即又被撤销划归普通披甲兵,论精锐程度,难以与白甲巴牙喇做比较。无论明朝及朝鲜论及“巴牙喇乃奴酋之精锐”云云,基本指的都是穿“水银甲”的白甲巴牙喇。
白甲巴牙喇数量不多。清军入关前夕,满八旗有三百零九又十八个半分牛录,蒙八旗为一百一十七又五个半分牛录,汉八旗为一百五十七又五个半分牛录。巴牙喇只从满蒙八旗中挑选,就算满蒙八旗都按照一牛录十名白甲巴牙喇算,也不过数千人。当然,若将红甲巴牙喇、黑营兵什么的全部算上,自是足有数万披甲之众。
与明军边军负责侦察的夜不收一样,各方面素质过人的白甲巴牙喇除了作为战场的中流砥柱,也被当作哨探差遣,故而清国在巴牙喇纛章京之下特别组建专门管辖这些哨探的葛布什贤超哈营。很显然,追逐陈洪范与赵元亨的这三名白甲当身的清军马军,俱为广灵县清军葛布什贤超哈营的白甲巴牙喇。
杨招凤与郝鸣鸾都久经战阵,见对面不过区区三骑,完全不放心上。竹哨三响,上百马军一字排开。
“鞑子胆子不小。”郝鸣鸾眯眼远望,二百余步外,三名清军白甲巴牙喇并没有被数量众多的明军吓到,反而先后下马,看动作张弓欲射。
“可让我军众骑散开,四面包抄。”杨招凤说道,“先准备起来,郝兄你带人向左,我带人向右。前一百步可慢慢徐行,只剩一百步,一起冲锋即可。”他常听说清兵战力不凡,留着心眼,即便对方只有三骑,亦没有托大。
两百来步的距离,近一百步就开始冲锋,的的确确是非常谨慎了。可是接下来发生的场面,大大出乎了杨招凤的预料。
明军百骑尚在有条不紊地部署展开,可忽听两声尖啸自半空滑过,两名明军马军竟然眨眼间先后中箭坠马。
“这么远,鞑子......”杨招凤尚在愕然,只是一念闪过,一箭又至。这一次,就在他左手边,与他近在咫尺的一名骑士面门遭到重创,栽倒马下。
“后退,后退!”郝鸣鸾当机立断,兜马向后。
杨招凤不假思索,也随之传令后撤,此时又有数箭连珠而来,劲道十足,但所幸无一命中。
“鞑子要跑!”
明军撤退十余步,有眼尖的回头一看,那三名白甲巴牙喇已然火速收弓上马。
“狗日的鞑子,别想跑!”郝鸣鸾怒目咬牙,同时招呼杨招凤,“咱们直接冲!”
杨招凤话未出口,郝鸣鸾提着虎头大枪早便疾驰远去。数十骑随他向着四面八方扩,形如弯月。
“跟上!”杨招凤一招手,麾下数十骑调转方向,紧跟在郝鸣鸾等骑后头。
那三名白甲巴牙喇发现追兵赶来,登时做出调整,原本聚拢一处的三骑迅速分开,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狂奔,同时不忘扭转身子,向后劲射。但马背颠簸,箭的准头就差多了,一连几箭并无命中。
郝鸣鸾军旗猛摇,马军亦分三拨各自追去。
等杨招凤赶到,郝鸣鸾已经带着十余人将其中一名白甲巴牙喇围了起来。
那白甲巴牙喇一拿弓,下马围困的十余名明军便顿时因忌惮而阵型松动。那白甲巴牙喇一手弓,一手顺刀,进进退退,不断恐吓着明军意欲寻找缺口突破,有明军射了几箭,但这些箭在身着布棉内衬铁片的布面铁甲面前几乎难以造成杀伤,于是又有两名明军手持腰刀准备近身相斗。
但见那白甲巴牙喇身手矫捷,先闪过两刀,而后猝然反扑,用弓弦勒住一名明军的脖子,奋力转动将他死死反绞。那明军登时气窒,腰刀落地,双手不由自主抠住自己的脖间,被斜拖在地,双脚没了命地猛蹬。另一名明军见状,急忙来救,不给白甲巴牙喇起刀杀死袍泽的机会。只是他才拼两刀,不防那白甲巴牙喇突然一个箭步逼近身前,刀收不回来,却给对方用沉厚的腕甲击中颔下,身子一软,瞬间失去了战斗力。
眼见顷刻之间就有两名部下即将死在那白甲巴牙喇手中,郝鸣鸾按捺不住,暴喝纵马,跃过人群,径直朝那白甲巴牙喇撞去。那白甲巴牙喇急忙撒开双手,往边上一滚,郝鸣鸾岂容他躲过,翻身下马,顺势点出虎头大枪,顶着对方遮挡的顺刀,将之刺翻在地。
纵是如此,那白甲巴牙喇伤情并不重,在地上滚了几个囫囵,便要再起搏斗。这时候,十余名明军一拥而上,压腿的压腿、拽手的拽手,合力将他制服。
郝鸣鸾起手一掌,将那白甲巴牙喇拍昏。杨招凤看得真切,担忧道:“鞑子兵战技了得,不知另外两路如何了。”
待杨招凤与郝鸣鸾带着人马找到陈洪范与赵元亨,另外两路追兵亦先后归来。然而无一例外,每个明军兵士的脸上都挂着沮丧。
“一路伤了三个,一路一死一伤,两个鞑子都跑了。”郝鸣鸾摇头叹气,“气死我也!”
仅仅三骑,面对上百明军不但逃走两个,还带走了四条性命、伤了数人,如此剽悍本领,纵然杨招凤征战十余年亦闻所未闻。恐怕郝鸣鸾也清楚,若不是自己及时出手,恐怕上百骑忙活半日,到头来一个清兵白甲巴牙喇也捉不住。他懊丧,情理之中。
“闯贼遁入山西,分兵把守关隘并北直隶真定府内道路,我与元亨南下、西进皆不得,只好中途转道,想走晋北、陕北这条路。”陈洪范说道,“可没想到,这条路更乱,闯贼、鞑子势力犬牙交错,可谓危机四伏。我与元亨昼伏夜出,辗转多地,好不容易摸到宣府,通过唐通的关系才顺利来到山西。”
山海关之战后,降顺明将、大顺定西伯唐通带残兵一路退到了位于北京、大同当中偏北的宣府,在那里喘息,目前和姜瓖情况差不多,在明、清、顺三方摇摆不定,但他远没有姜瓖的实力,所以即便此前清将叶臣带兵从旁经过,他也不敢阻拦。他和陈洪范是旧识,值此微妙之际,自是有意帮助,给对方留个好印象。
陈洪范继续说道:“只是没想到大同府境内居然早有鞑子盘踞,我俩走到广灵的九层山,给前边那三个鞑子哨探盯上,一番激战,随行的七个伴当都死了,我俩没辙,只能夺路而走。可恨那三个鞑子不依不饶,追了我俩一日一夜,唉,此前当真已是人困马乏,若非你们及时现身,只怕......”
当下杨招凤与郝鸣鸾传令众兵士先原地休整,自与陈洪范及赵元亨找了个僻静处,对谈了解大同府以东的局势。
杨招凤见赵元亨眼眶红红的,眉宇间似有难以抑制的愤懑之情,便问道:“元亨,你们既然经过了广灵,是否知道些有关鞑子的情报?”
不问则已,一问之下,赵元亨竟是眼泪扑簌簌就滚落不止,口中喊道:“狗鞑子真不是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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