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撇船居前,其余各色艇船随航左右,数里外的江上火光燎天,但更近的后方,亮光星星点点铺满烟笼着的水面,那全是紧追不舍的贼寇船队。
广文禄三两步窜到船舱中禀道:“主公,救到罗大哥了!”
“罗大哥?”赵当世疑惑道,随即反应过来,“罗教练吗?他在哪里?”
广文禄自知心情激动下有些失言,忙改口道:“是、是罗教练......”寻即又道,“适才左翼一艘车轮舸从水里捞起了罗大......罗教练,他抱着浮木随江水漂了一程,躲过了贼寇搜杀,虽中了两箭但都不在要害,性命无忧,已经舱内包扎了。”
赵当世舒气抚掌略微欣慰,继而问道:“贼寇的船上钩了吗?”
广文禄答道:“贼寇吃了我营主力,战意正炽,追势甚急!”接着道,“向前再过三里就是马口湖与大江相连的草荡子了!”
赵当世咬牙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以我赵营儿郎数百条性命为代价,今番必定得将这贼寇船队尽数全歼!”
马口湖位处马口镇以东数里,与大江相通。湖水不深,大多烂泥浅滩,吃水稍深的战船无法进出,因江、湖水两面对冲,大江在此绕出一个洄湾,一线之隔,与浅湖水相对,江水却是极深,更兼蒿草蒹葭遍,十分利于水战伏击。
赵当世作为诱敌先锋出战时,已经与黄得功与林报国约好,在这里打一场歼灭战。眼下虽由于赵当世水战指挥不力,诱敌过程中损失惨重,好在最终战术目的算是达到了,尝过甜头的贼寇船队猛进不止,大有不把赵当世船队彻底覆灭不罢休的气势。
接近马口湖口子,周遭江水陡然湍急起来,广文禄急令兵士用力操舵划桨,保持方向不偏。大浪激流不断颠簸船身,坐在相对稳固的草撇船中的赵当世尚需紧抓扶栏才不至于东倒西歪,但胸腹气闷仍然有些晕头转向,由此可知其他小船官兵们是何种艰苦境遇。
“稳住!”船舱外头,广文禄等军官呼叱大喝,赵当世拄刀起身,艰难探到舱外,一个急浪打来,草撇船船身歪斜,几乎翻覆。透过如雨幕坠落的浪花,百尺之外,贼寇船灯闪烁不绝。
“贼他妈的黄得功,人呢!”赵当世凭刀顾望,风浪中,四野唯一可见只有那随风摇曳空空静静的草荡子,却不见约定好的友军。
退到这里,已经退无可退。广文禄扬刀疾呼,军令传下,从草撇船开始,随着哨号锣鼓齐响,赵营所剩二百余人的水军开始掉转船头,摆出迎战的架势。
“主公,怎么办?”预想中的友军并未现身,广文禄头一个念头便是给人摆了一道,眼见满江‘贼寇逐渐逼近,年轻的他免不了惊慌起来。
“掉转船头,准备迎战!”靠人不如靠己,事已至此,赵当世没时间去自怨自艾或责备他人。若设伏歼贼的计划泡汤,他能做只有且战且退,再度退向马口镇港口,走陆路撤离,“大船在前,小船在后,随本镇杀贼!”
广文禄本来心绪难平,可听到了“随本镇杀贼”这五字,胆气复生。他亦纵声高呼:“兄弟们,抓紧了刀、护好了红册,主公要带咱们杀贼啦!”
一句提醒,四周赵营官兵仿佛各个醍醐灌顶,他们本因袍泽遭害而憋着一口怒郁之气难以宣泄,此时又记起红册中的激励与教诲,转目望去,一个挺拔坚毅的身影正傲立船首,举刀面迎贼寇船队,即便看不清面目,他们也知道,这是自己的主公。由是不知怎地,热血登时冲顶,心情激荡,齐声呼啸:“愿随主公杀贼!”
草撇船船首佛郎机炮两丸,打在贼寇船队之间,溅起偌大水花。四艘较大的车轮舸当先飞冲,划浪而出,另有小型的游艇十余艘随后策应,皆无畏向前。距离灯火辉映的贼寇船队仅数十尺,赵营官兵俱出棚舱,肃穆坚定,人人做好了接舷血战的准备。
“主公请进舱!”广文禄在兵士的帮助下披上了第二层铁甲,一人双甲是他的标配,但不到万不得已的生死关头,他一般都不会如此全副武装。
赵当世未答,前方数十尺外乍起乱响,他本以为前军已经开始接舷,遥遥远望,惊见原来遍布小船的江面上不知何时居然出现了几艘庞然大物。
突然出现的大船似乎是从贼寇后方开来的,体型甚大远超赵当世此前乘坐的沙船,以其三桅五帆的特征目测当为鸟船。这些鸟船中又夹杂些稍小的子母舟,一齐肆意冲突,所向无阻,挡在面前的贼寇小船纷纷散乱。
这时候,赵当世周围的草荡子中竟仿佛无中生有,更快速驶出了不计其数的苍山船,迅疾穿插到了赵营船队的序列里。苍山船俗称“苍山铁”,亦属小型船只,设有橹,风顺则扬帆,风息则荡橹,轻便灵巧。苍山船与鸟船、子母舟等都是武昌府官军水军的制式战船,比起分给赵当世的各类杂牌战船实在精良不少。这几种船一现身,赵当世在最初的惊疑过后,明白过来,今夜局面已经峰回路转。
“赵兄久等了!”一艘苍山船驶近草撇船,船上一将拱手大声招呼。
赵当世举过火把定睛细看,来人可不就是黄得功,便道:“黄兄来得正是时候!”
黄得功身手矫捷,一跃跳上草撇船,说道:“前不久有贼寇偏师意欲偷我马口镇军营,黄某临时抽身将之驱走,因而耽搁了。”并指点道,“老林就在对面的鸟船上。贼寇入彀,死路一条!”
环顾茫茫江面,本就散漫江上的贼寇船队此刻在官军大船的冲击遮断下阵型破碎,进退失据。大船上的官兵居高临下,不断投射犁须镖、双须镖、单镖枪、铁箭,配以鸟铳、毒药毬、烟火纸毬、火伞筒、九龙盒等火器轮番打击,压得贼寇难以抬头,群船各自为战,完全难以继续统一指挥。而那些破浪冲锋的苍山船组成几道阵型贯穿贼寇船队,主动贴近接舷肉搏。船上官兵持铁镰、竹篙枪、捞钩和燕尾牌,先勾住贼船使其不能脱身而去,进而钩断贼船缭绳或直接钩杀贼寇。有些苍山船则绕到侧方,用百子铳、佛郎机等火炮猛击,以局部数量优势不断蚕食落单的贼船。
赵当世观察了一阵子就明白了黄得功的作战思路。即先让林报国率大船巨舰横亘江面,打散贼阵、压制贼势、切断贼寇退路,再遣苍山船递进掩杀,近战彻底歼灭贼寇船队。现在看来,机会拿捏得相当好,一心追击的贼寇船队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黄得功之善战并非浪得虚名。
“贼寇丧胆,愿为主公擒贼渠首,为我营中子弟雪耻!”披挂已全的广文禄当即请战,他眼尖,一眼找到了混乱不堪的贼寇船队中贼寇主将牛有勇的座船。
黄得功笑道:“这位兄弟看着果勇非凡,且看他与黄某的部下,谁先抓到贼渠。”
赵当世点着头,对广文禄道:“无论拿不拿得住贼渠,小心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