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史可法扶栏下楼,苏、赵二人相对沉默。少时,赵当世笑起来道:“江北多事,抚台大人心系军民,是我等楷模。”举起酒杯,“来,苏兄。”
苏高照勉强一笑,以袖掩面喝口酒,问道:“赵大人来怀宁多时了?”
赵当世道:“提前到了几日,却不知苏兄事办得如何了?”
苏高照点着头道:“与史抚台今日相见,心上事就算都了了。”两人喝着酒,大略谈了谈一路上的见闻,史可法的事却是绝口不提了。
“鄙人预计明日一早就动身,不知赵大人意下如何?”
“全凭苏兄安排。”
“怀宁设有我水行分号,驳船已经备好。我等溯江而下,经繁昌、和州直达南京。鄙人在南京有批货要查验交接,约盘桓三日,事毕,再经仪真至镇江下船,转陆路,沿丹阳、常州、吴江官道先到嘉兴府,郑爷或许在彼处。若不在,则必在杭州。”苏高照边想边道,“郑爷每年都会专程赶到杭州,巡视山五商,此前鄙人得信,郑爷已从月港乘船北上,若到杭州见不到鄙人,是不会立刻走的。”
赵当世闻言暗自点头,晓得了苏高照急于返回杭州的原因,笑着道:“赵某西北粗蠢莽夫,钦慕江南风物,这一路就有劳苏兄关照了。有不懂规矩的地方,还请苏兄指点。”
苏高照道:“赵大人言重了,鄙人不过是郑爷手下跑腿打杂的,哪里当得起‘指点’二字。只怕服侍不周,让赵大人一行人觉得怠慢了。”
又喝了一阵酒,苏高照道:“赵大人来的是时候,若晚了,往后难见郑爷。”又道,“倭国内乱,倭王多次下令封海锁国,据悉本年底至明年初,或将再度行事,从此只许我大明及红毛番鬼帆船出入港口。如此一来,便是郑爷大展宏图之机。去年郑爷便透露出往后数年将主要于倭国、魍港、吕宋等地往来,扩展势力,今年之会便是布置内陆沿海各分号事体,故而尤为重要。”
赵当世点头道:“原来如此,到明年要见郑爷,可就难上加难了。”续道,“亏有苏兄帮衬,否则当真错失良机,遗恨无穷。”
苏高照道:“赵大人尽管放宽心,有鄙人在,必不叫大人白走一趟。”
二人喝喝聊聊,直到望江楼闭门送客。兴致未尽,就由苏高照做东,转场至商行下休宁分号处继续饮酒叙聊。
待赵当世告别苏高照回到客栈时,已是深夜。天寒地冻,在望江楼与休宁分号与苏高照阔谈一日,冷静下来倒没了精神。转看随行在后的周文赫,虽然强自振作,但看得出,比之赵当世,苦等一日的他更是掩盖不住的疲惫。
客栈黑灯瞎火已经打烊很久,赵当世不想叨扰店主休息,就从后门进到客栈的院落里。管马厩的仆厮被赵当世与周文赫吵醒,但夜间气温尚冷,他也懒得起来察看,只装作睡熟了,躺在草垛子里一声不吱。
周文赫很快拴好了马,赵当世想到明日要早起动身,便对他道:“老
周,辛苦一日,你回屋睡便是。今夜就不必守夜了。”自打离开襄阳,周文赫与邓龙野、满宁三人的分工就很明确,周文赫随侍赵当世,邓、满则负责保护华清。
赵当世与华清固是情浓,但到底没跨过男女大防那一步,一向分屋睡。通常邓龙野与满宁住一屋,住华清隔壁。赵当世邀请周文赫同屋而眠,周文赫则认为主臣有别不能僭越,坚持分屋亦住赵当世隔壁,如今到了怀宁也是一样。怀宁这客栈简陋,客房一半在主楼内,一半在院落中,华清与赵当世分别住在主楼与院落。然而比起另两人可以相互配合,上下夜轮流值守,周文赫一个人在夜间只能通宵护卫,养精蓄锐全靠白日行舟路上抽空打盹而已。赵当世把他当兄弟体谅,不止一次劝他无需这般一丝不苟,但周文赫每每口头应诺,到了夜晚依旧通宵达旦从未松懈。赵当世感其忠勇,往后亦不多说。
然而今夜不同,稀疏月光下,想到周文赫已近一个月未能好好睡上一觉,赵当世恻隐之心复动,再次出言相劝。
周文赫照例拱手道:“主公安全重于泰山,属下不敢眠。”
赵当世板起脸道:“这是军令,此地偏僻简陋,想来没甚隐患。明日船发,便要到江南各地,人多眼杂,那一路才要多打点起精神。”话语转而温和,”老周,你听我一句,今夜务必好生休息。明日外人面前,可别给我打盹儿喽。“
周文赫闻“军令”二字,岂敢拒绝,轻叹一声道:“全凭主公吩咐。”说完,先去赵当世屋中将门窗都仔细检查一番,而后才悻悻告退。
二人分回各屋,周文赫在屋中坐着,不久就透过窗看到赵当世屋中灯火灭了,记起赵当世方才所说的话,也是确实倦了,就着衣斜躺上床榻,闭目养神。然而双目一闭,困意洪水般袭来,很快便与周公相见去也。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周文赫突听到后院里似乎有动静。多年来的警觉促使他瞬间醒了过来,然而屋外黑魆魆的一片,似乎并无异状,想来大不了是耗子野猫之类的走动罢了。可随即他就感到不对劲,只听得院落中“咯吱咯吱”的响声时断时续,隐约像是人行走的脚步声。那声音虽说很轻,但周文赫依然相信自己的判断,首先想到的便是进了贼。
首府治下何人如此胆大包天?周文赫翻身起床,扯过袍子披上,提起腰刀,摸黑着悄悄走到屋门,透过门缝小心翼翼地向外看。
借着月光,周文赫目视一前一后两个黑影从门前经过,他们走的都很小心,看身形应当均是成年男子。那二人的脸都蒙着布背着光,周文赫看不出样貌。但见二人手上寒光点点,反光到周文赫眼里,赫然是两把短鞘刀。
那二人心思颇专,周文赫轻轻打开屋门,闪出到草垛后也未引起他俩的注意。
周文赫猫腰尾随片刻,但见那二人逐步转到院西北角赵当世的客房前,切切低语。周文赫注意到,那客房的屋门在风中微微晃动,可能是赵当世疲累之下
,忘了插上门闩。
“好贼子,倒会挑拣。“周文赫咽了口唾液,窥视着二人的一举一动。他并不晓得对方的来历,然那二人的动作惯熟流畅,绝非寻常蟊贼。
一阵风吹来,带起屋门作响,那二人将刀刃在袖口擦了擦,趁机推门而入。周文赫一个起落跳出草垛,后脚冲进赵当世的客房,大呼道:“贼子那里去!”
房内本是漆黑一片,但因为周文赫大力把门完全推开了,月光就顺着空处洒落进房,照亮了那两个贼人的后背。那两人身躯一震,猛转过头,周文赫借着月光看到他们的眼睛,均杀气十足。
那两人之中一个较高的对同伙喝道:“快去动手!”一声令下,那较矮的没有丝毫迟疑,辗转脚步,闪到赵当世床前,当身一刀,望床上劈去。
这刀下去,劈在棉被上没有动静,那较高的心中一急,纵身补上一刀。值此电光石火间,周文赫挺身出刀一拦,那刀直接斫在了他的刀背。
与此同时,那矮个贼人挥刀劈头向周文赫欺来。周文赫这时处于二人之间处境不利,撤步向后,怎料脚下一软,坐在了地上。那高个贼人狞笑一声,把刀尖向前一送,要刺入周文赫肋间。怎料周文赫随即鹞子翻身,闪将过去。
那高个贼人一招落空,又接连送出两刀,刀刀直取周文赫要害。屋内狭小,周文赫奋力腾挪,避开杀招,但腰间、胸前分别为其所伤,殷红的血霎时染红了他的白色里衣。
紧要关头,他也感觉不到什么疼痛,瞅个破绽,左手挥出径夺白刃死死攥住刀身,向己侧猛拉。刀锋极利,那高个贼人用尽全力,终因周文赫拼死握牢,只向后拔了一点点,纵使这般,周文赫的左手小指也被生生割断。那高个贼人见刀身为周文赫所制,又怕周文赫右手起刀攻自己左路,于是右手依旧握刀与他角力,左手伸出两指猛戳向周文赫的一双招子。
此招来的快,周文赫不得已松开已是血淋淋的左手,右手挥刀格挡,此时也急中生智,脚尖勾起落在脚边的枕头踢向对方。那高个贼人也不含糊,肘子一抬弹开枕头,回手一刀刺向周文赫胸口。周文赫毕竟实战经验丰富,瞅准对方避枕头的空当,抽腿一踹,正中那高个贼人小腹,致使他吃痛跳开。
俩贼人见周文赫存拼死之心,心有畏惧,自忖已经失去了刺杀的先机,这时那矮个贼人猛砍床榻后惊慌说道:“糟了,床上没人!”
一言既出,不仅那高个贼人大为震惊,周文赫亦诧异,不过诧异后转是庆幸。
赵当世不知何处,那高个贼人嘴中咒骂几句,喊一声“走”,同时三两步跨到门外欲退,余音为了,斜刺里身影一闪,一人自屋顶跳下,将他踢翻在地,并顺起一刀,扎入他小腿肚子。
那高个贼人在寒风中凄厉惨呼,那矮个贼人心慌意乱,回身要冲门,才跑两步,“咻咻”两声尖利呼啸,赵当世与满宁分持弩机走进屋内,而那矮个贼人早已胸中两矢,气绝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