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记载中,当廷面诤撞柱而亡的人,被称为孤烈之臣。皇帝刘彻当然不会希望看到在自己的朝堂上出现这样的人物。因为,从来只有昏庸的君王,才有孤臣血染当廷。他刘彻可是自诩为圣主,想要功过三皇德配五帝的。
魏其候窦婴首先站出来为太子申辩,言辞激烈,不惜以死相迫。几番交锋之下,皇帝心中的怒气更甚。他不容分说,大声喝令殿前侍卫先把这个倔强的老家伙抓起来,免得他在这里纠缠不清。
用如此手段对待老臣,皇帝本来并不想这样做。不过今日的情况特殊,他可不想因为窦婴的阻挠而打乱自己的计划。
老头子被侍卫们推推搡搡往殿外去,他气得暴跳如雷大吼,说什么也不出去。皇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命令侍卫先把他押到一边,一会儿让他看个清楚也好,省得这帮老臣心中不服。
被窦婴这么一闹,皇帝的心神有些乱。他平静了一下,见下面的许多人在交头接耳,悄悄议论着什么。不由得用手重重拍了一下御案,冷冷的哼了一声。
“怎么现在还有人想要说什么吗?哼!”
一片压抑的安静中,有人抬头看了一眼皇帝,见他满脸怒容。遂站起身来,整了整衣冠,昂扬而出。
“陛下,似魏其候这样的老臣,不仅不知道进退,反而咆哮朝堂肆意妄为。以腐朽之躯妄想干扰朝堂大计,真是不知其可也!陛下,臣身为大宗正,岂能视而不见?请陛下降旨,予以严办!”
站立在当庭的大宗正刘不识,轻蔑的看着在一边吹胡子瞪眼睛的窦婴,脸上故意露出挑衅的神情。掉牙的老虎不如猫!管你当年是如何的威风赫赫,现在鸟都不用鸟他啊!
皇亲宗室的影响力非同小可。他一站出来,马上有十几个大臣随声附和,纷纷声讨窦婴,以壮声势。
皇帝却不欲就此多事。虽然知道刘不识这是要帮着自己打击有不同意见者,但不必急在这一时。又看到窦婴一副挺身欲斗的样子,他摆了摆手,正要说话。不料刘不识等人的态度早已经惹怒了一人。挺直身板儿的老将越众而出,以手戟指大声怒喝。
“竖子!何为腐朽之躯当年七国之乱逼迫长安,魏其候为大将军,会同条候周亚夫东西两路平灭叛乱,
立下再造社稷之功。尔等当时身在何处?今日竟敢如此无礼!如果不是在天子面前,今日必饶不了你们!”
皇帝刘彻和众人闪目观看,白发老将非是别人,正是镇北侯李广也!老将虽老,威风不减当年。本来今日来上朝就憋着一肚子气,正愁找不到借口发泄呢。刘不识这些人的嚣张态度正是火上浇油,他哪里还忍得住。
见李广又跳了出来,皇帝的眼睛微眯了眯,却没有厉声喝止,反而垂下衣袖,不知道怀了什么心思,稳坐高处,作袖手旁观状。刘不识受到责骂,不仅没有发怒,反而嘴角泛起冷冷的笑意。他只看了一眼皇帝的态度,就已经心中明了。皇帝可不是息了怒火,而是要静观其变,看看有多少人会跳出来啊!哼哼!一会儿算总账的时候,有你们这些人好果子吃!
想到这儿,他皮笑肉不笑的对李广走近几步,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反问了一句。
“怎么李将军莫非有什么不服气的吗?在含元殿上,你还想动人怎么的”
刘不识宗室出身,自恃身份高贵,又执掌大宗正,从前的时候因为种种原因,对于卫皇后和太子一系并不感冒。这次针对太子的风波,又是他首先发起的,因此,对于有可能成为太子帮手的所有人,他都采取敌视的态度。李广虽然身为当世名将,料想他也不敢真正的动自己一个手指头。
然而,他想错了。放在往日,也许老将不会对他怎么样。但今日不同,在上含元殿之前,李广就已经做好了全力抗争的准备。天子之怒都不怕,还会怕他一个大宗正吗!刘不识话音未落,李广已经冷笑一声,轮起斗大的拳头劈脸一拳!养尊处优的人如何经得起可拉十石大黄弓的劲力这位大宗正惨叫一声,满脸开花,翻身跌出丈余,摔了个仰面朝天。
满朝文武哗然。虽然说当廷殴打大臣的事,从前也不是没有人干过。但那位年轻侯爷年少冲动,尚可原谅。李广曾经以卫尉身份宿卫未央宫多年,是最守朝廷规矩的一个人。却没想到,今天竟然这么暴躁,直接就把大宗正给揍了。而且看这一下子还打的不轻,刘不识倒在地上痛苦挣扎,半天都没爬起来。
“李广!大胆!堂堂的国侯,当着朕的面就敢打人,这成何体统?难道你就不怕被下狱治罪吗?哼!”
皇帝刘彻虽然存了暂时观望的态度,但忽然看到李广不容分说就动了手,他要不出声呵斥,还真没有人敢对这位著名老将军怎么样。
“陛下!我今日既然上殿来,就没打算怕过什么!自古艰难唯一死。我这一生身经百战,在生死边缘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死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可怕的。老将所怕者,只是这牺牲无数将士才得来的大好局面,会因为陛下的一时糊涂而毁于一旦啊!陛下……太子之事还望三思而后行!”
老将虎胆,直斥君王之非,这是极少人敢去做的事!他却昂然而立,白发萧疏,显然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
群臣大眼儿瞪小眼儿,早就预感到今天的朝堂上不平静。却怎想到刚一开始,就这么劲爆!皇帝的脸色阴沉似水,看着李广和窦婴,这两个老家伙领头儿蹦出来,他也有些没有料到呢。
“太子昨日弄兵作乱,祸乱长安,整个长安的人都知道!难道是朕冤枉与他哼!你们身为国家老臣,强行为他出头,到底是存何居心?莫非这背后有什么勾连吗?!”
听到皇帝这样说,又有十几个大臣纷纷站起来,声讨李广的无礼举动。而被他打得满脸是血的大宗正刘不识经过简单的处理之后,怀着满腔怒火又窜了过来。他拜倒在地,声泪俱下的请求皇帝陛下做主,重重惩罚殴打国家大臣的凶手。
侍立在旁边的绣衣卫指挥使江充早已经跃跃欲试。他不停的去看皇帝的眼色,只要稍有示意,就会马上命令侍卫抓人。这些老家伙,他早就看不顺眼了。想要成就自己野心,全部在铲除之列,都通通抓起来,才大快人心呢!
不过这样的命令,皇帝始终没有出口。想要对军中老将治罪,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没有确凿的大罪证据,抓人容易,一旦激荡起军心混乱,那就得不偿失了。
而看到二三十大臣对窦婴和李广形成合围之势,司马相如、终军、东方朔诸人也终于按耐不住,站起身来,加以声援。一时之间,含元殿变成了菜市场,吵吵嚷嚷不可抑制。
“都给朕住口!殿前侍卫何在去!再有敢当殿喧哗者,不必容情,乱棍打出去!”
皇帝刘彻终于忍不住了。大怒之余却有些疑惑,自己不过短短月余不亲自问政,怎么感觉这个朝堂变了样子这不是他熟悉的朝堂,也不是他熟悉的大臣们。
天子发怒,非同小可。吵闹的局面瞬间安静下来,双方阵营明显,各自回到自己座位,怒目而视,互不相让。
“诸卿,你们不必再争论了。就算是先前宫中的蛊惑之事不提,可是太子起兵攻入朱雀门是确凿无疑的吧?不管他是想要达成什么目的,这已是不赦之罪!更何况,他竟然敢勾结边军,无朝廷调令擅自入长安……其心可诛矣!你们当中的许多人可能心有不服吧?朕只问你们一句,太子如果觉得冤枉,他为什么不亲自来朕的面前辩解呢?是不能来还是不敢来?哼!”
以司马相如为首的诸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都默然叹了口气。皇帝说出这样的诛心之语,想要有理有据的反驳,却是有些难度。遇到危急,太子不向自己的父皇辩解,反而逃出长安城去依仗外臣的力量,若说是没有什么不臣之心,
确实令人难以信服。
见众人无法辩驳,魏其候窦婴暗中咬了咬牙。今日为了帮助元召和太子申辩,他本来就存了不惜一死的决心。正要再次挺身而出犯言直谏,却忽然听到宫门之外有响亮的声音传入大殿之中。
“陛下!臣元召和太子求见,请求入殿!”
微风不起,宫阙巍峨,厚重的红墙阻隔了贵胄与凡尘。虽然隔得很远,但自朱雀门一直到含元殿中的所有人,都把这句话听的清清楚楚,无数目光汇集处,尽皆心中震惊。
有宫中太监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向皇帝禀报了刚刚得到的侍卫来报。皇帝刘彻的神色明显放松下来,似乎他一直企盼的结果终于如其所愿。
“让他们进来吧!朕倒要听听,他们会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