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拂过的京师景色,仍旧绚丽多彩。外城的南署铁厂外,种着许多银杏树,金黄的叶子、与古典的房屋,在阳光下生辉,仿佛笼罩着一层流光。河畔的垂柳,与水面的波纹,荡起一阵阵柔美的姿态。
然而马兴光的院子里依旧死气沉沉,看不见一草一木。
今天这里倒是热闹,因为皇帝朱高煦又来了,随行有不少大臣勋贵,以及锦衣卫、宫廷侍从。此乃今年朱高煦第二次亲自巡视南署,他对改进的京营军备尤为重视,寄予厚望。
马兴光在众目睽睽之下,正在拿着东西在那说话,“锻裹铳管时,外层便锻打为六棱形。乍看是圆管,稍微留心就能看出是六棱状,圣上请验视。”
朱高煦坐在旁边,没有说话,只是点头示意。
于是马兴光拿起两块铸件,往铳管上一套,那两块东西倒也铸造得巧妙,正好箍在铳管上。对接的地方较薄,不过拼在一起就完整了,就好像螺帽的形状;下部还有一块凸状的机关,大概是敲击铆接在上面的。两个拼接之处,有洞穿的孔。
接着马兴光拿起钳子,从炉子里夹起一根烧红的铜条,自言自语道,“正好。”他便把铜条放进了那对接的孔里,然后将一根铁的通条垫进铳管,拿着一把小铁锤,开始小心地敲击烧红的铜条。
那铜条很快就像铆钉一样,稳固了拼接处。马兴光故技重施,把另一处也用铜钉固定住。他专心干着活儿,后面话也很少了,不过他本来也不太会说话。
马兴光顺手拿起了一把双开刃、带血槽的尖刀。那尖刀应该是用一根整铁棍、锻打而成,刀身修长,后半截是铁棍;铁棍上装着木柄。他把刀柄放到那铳管下面的机关上,把火铳立起来,然后拿起木槌敲了一阵。尖刀便慢慢卡进了铁箍下面的机关、以及后部的木孔。看起来十分牢固。
朱高煦饶有兴致地接过火铳,伸手轻轻掰着摇动了一下,试着也觉得很结实。不过上面是生铁部件,材料强度与厚度限制了强度,朱高煦便开口道:“仍然容易折断,不过能使唤两下了。”
旁边有个勋贵道:“寻常士卒上阵接敌,杀中一两人已算勇悍哩。”
兵部官员道:“前排的步卒可再配备腰刀一把。”
这时假物院学士茂开山道:“不如配枪,木杆总比铁刀轻。”
朱高煦顿时点头道:“有道理,实用更重要。”
后面又有个人说话:“兴光铳制作不易,当作长矛使,熟铁铳管也容易损坏,可惜了。”
朱高煦回头道:“打仗就是拼国力,没钱没制造能力,打甚么仗哩?”
众人观摩议论了一阵,便离开了这个作坊。朱高煦走出来后,才发现袍服上沾上了很多碳灰,在里面弄得灰头土脸。
于是大伙儿来到秦淮河畔的那座南署待客的院落中,大多人都在客厅里坐着歇息,朱高煦去了一间厢房整理衣冠。没一会儿,刑部尚书薛岩便请旨进来了。
太监曹福正拿着朱高煦的乌纱帽,用一块丝绢轻轻拂去他身上的烟灰。薛岩急忙走上来,帮曹福捧着乌纱帽。
“圣上明示,臣到了辽东都司,该怎么查?”薛岩轻声问道。前阵子朝廷已确定了人选,薛岩将会北上办差,包括清查辽东都司诸将的罪状,主持北京的局面。
朱高煦伸手接过帽子,重新戴好,扶正了一下,“咱们客厅里说。”
三人从檐台上走进客厅时,众文武都纷纷站了起来,向朱高煦弯腰见礼。朱高煦挥袖道:“找地方坐。”
“臣等谢恩。”大伙儿拜道。
朱高煦在上位的太师椅上坐下,端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便径直说道:“辽东特别冷,朕去年才呆过。今年入冬前来不及了,开战应该等明年开春之后。不过薛部堂与京营将士过阵子可以动身,去辽东过冬,明年初等火器辎重海运到辽东后,再部署战役。”
王斌等人拜道:“圣上英明。”
朱高煦沉默了一会儿,看向薛岩,有些感概地说道:“有些机遇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大势的机遇,国家的机遇。”
薛岩等人沉思着。
朱高煦吸了一口气,接着便道:“朕治边军,皆为富国强军。大势浩浩荡荡,冥顽不化、祸害国家者,以私害公、不顾大局,便是螳臂当车,都得死!”
客厅里忽然变得非常安静,气氛骤然有点紧张起来。
朱高煦这才缓下语气,好言道:“不过薛尚书决不能让罪犯胡乱牵扯,殃及无辜。罪魁祸首必须要有真凭实据,确定乃祸害全局者。一些被人裹挟、同流合污的人,只要尚存忠心,愿意为国尽忠,便要给他们机会,让他们上阵杀敌,或战死沙场、恩泽后人保全名节,或将功补过。有悔悟之心者,也应该尽量给予生路,奴儿干都司等地一直都很缺人。咱们大明朝廷应尽用人才,收拾好家里的摊子,方能王霸宇内,扬威四海。”
大伙儿这才回过神来,陆续称皇帝神武。
朱高煦道:“那些为一己之私,一心要与朝廷作对的人,咱们无须心慈手软。不过对于别的事、无关国家大局,咱们还得适当容忍遗忘,不然动不动就让人觉得朝不保夕,大伙儿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没有“别的事”问题的王斌顿时笑出声来,发出了“嘿嘿”两声。而在场的许多官员却笑不出来,他们有些是从建文朝、洪熙朝投降过来的人,至今官当得好生生的,不过难免有些后怕。
薛岩拱手作揖道:“圣上心胸似海,宽厚大量,臣等幸甚。”众文武纷纷附和,许多人都在诚心恭维朱高煦。
朱高煦说完便站了起来,“诸位饮茶歇会儿,稍后便回城。”
他走到客厅门口,听到众人的声音道:“臣等恭送圣上。”
朱高煦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一处门厅,便抬手示意。曹福让随行的人们都驻足,在原地侍候。随后朱高煦与曹福两个人走进门厅。
曹福赶上来小声道:“张盛等几个人已备好了车,圣上更衣后,即可出门。奴婢把这边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甚好。”朱高煦道。
朱高煦时不时私自到外面游逛,有时大臣们会知道。但朱高煦油盐不进,不听大臣们的劝诫,大伙儿也拿他没法子。
数骑布衣汉子护着马车,离开了南署铁厂。走出作坊区,离开里边时刻不停的噪音,很快远处校场上的枪炮声、又陆续传进了朱高煦的耳朵。
最近京营的演练非常频繁,京师的官民估摸着也能猜到、朝廷又要用兵了。不过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动静太大,一向都难以保密,朱高煦也没想刻意隐瞒。
一行人去的地方,正是燕雀湖宅邸,恩慧住的地方。朱高煦只要有机会,便会亲自去陪她一会儿。
轻车熟路到了府中,及至内宅,马车周围的随从已不再跟来,人越来越少。朱高煦下了马车之后,曹福也离开了,偌大的院子里愈发清净。
穿着浅色对襟、白色长裙的恩惠已等候在廊屋边,她款款轻蹲作个万福,礼数姿态依旧温柔雅致。
朱高煦上前捉住她的手,将她扶起。恩惠轻轻抽回手,低头道:“圣上请。”即便俩人已很熟悉、且这里看不到奴仆,不过她还是表现得很矜持,似乎不习惯在光天化日下有亲昵举动。
“这阵子有点吵。”朱高煦抬头看着洪武门的方向,“那些铳声没搅了恩惠的清净罢?”
恩惠道:“听着热闹。我一听到那种声音,就会想起圣上,猜想你又在做甚么大事了……”她很快打住,有点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轻叹了一声。朱高煦转头问道,“怎么了?”
恩惠道:“高煦知道我最佩服你甚么地方吗?”
朱高煦摇了摇头。
恩惠便轻声道:“可能有很多人冤枉怀疑你,害了亲兄与侄子,我看你倒毫不在意,好像根本不在乎名声?”
“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就行。”朱高煦道,“别人爱怎么想、怎么想,江山是皇祖与父皇真刀真枪打下来的,朕的江山也是从云南一路打过来的,说朕道德败坏又怎样?有本事带兵从朕手里抢。”
朱高煦说到这里,想起了建文曾下旨弄死叔父朱棣,却说得含含糊糊遮遮掩掩,便又不动声色道:“我看只有名分的人,才会特别在意形象,没办法哩。”
他说完才意识到,这句话可能激起恩慧的不快与伤心。
不料她沉默了一会儿,却道:“你呀,我有时候有点担心你。”
朱高煦莫名有点高兴,好言道:“我刚才只是开玩笑,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恩慧不必忧心。”
俩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周遭都是十分熟悉的景象。朱高煦回过神,心想随便挑的一座院子、假以时日竟变得如此亲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