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季牧封住修为拖过来的这一路,李素心中的疑惑不甘甚至压过了恐惧。他难以相信陆启明竟会放过季牧转而先对付他。
但李素也没有再去想。
不等季牧把他摔在地上,李素已双膝一弯,毫不犹豫地直(挺tǐng)(挺tǐng)跪倒在陆启明面前。
“求先生高抬贵手饶了我(性性)命,”李素把头重重磕在地上又抬起,乞求地望着陆启明,“之前全是我不自量力冒犯先生,是我鬼迷了心窍,所幸还未铸成大错,只要先生愿意饶我一命,我什么都可以替先生去做!”
“但我现在最需要你的修为,”陆启明把掌心按在李素丹田,“你也甘愿?”
李素(身shēn)体开始难以抑制地发抖,却忍着剧痛强笑道:“正是因为先生的指点我才有今(日rì),先生要是需要,尽管拿去。”
陆启明道:“那好啊,我听你的。”
李素一僵,视线缓缓上移。
少年瞳仁漆黑,雪白的长发沾满血迹,原本苍白的脸颊却因从他(身shēn)上抽取的生命力而重新浮起一点血色——这一切使得少年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从夜幕底下生出的妖灵,根本不似生人。
李素(禁jìn)不住一个激灵移开了目光,根本不敢与那双眼睛对视。
“……求求您了,”他不敢去阻拦少年的手,只能痛苦地佝偻下(身shēn)子,艰难重复道:“只要先生饶过我这一次,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发誓!”
陆启明忽而一笑,问:“真的做什么可以?”
“真的!真的!”李素脱口喊出声,“全都可以!”
陆启明随意松开了手,弯腰把长剑捡起,道:“我其实不太擅长这种手段。不过我猜,你这种人应该会比较懂。”
李素心里猛地一松,立刻强忍着脱力重新爬起来跪好,第一时间应道:“愿为先生效力!”
陆启明便将剑柄倒转给他,懒懒道:“那你来,让我歇会儿。”
“……是。”李素低垂着头双手接过,视线挪到那个血(肉肉)模糊的人形上面,手臂有一瞬间地发软。
陆启明似笑非笑道:“你想反悔?”
李素一咬牙,重新握紧剑柄,跪着一步步挪向承渊。
“你给我滚开!……滚开!!”承渊眼睁睁看着他持剑((逼逼)逼)近,恨得发狂,“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不敬!!”
李素右手一抬,剑光骤然一闪过去,直接挑断了承渊声带。
“哟,”陆启明一笑道:“(挺tǐng)熟练的啊。”
李素(身shēn)子一僵,慌忙再次跪伏下(身shēn),“先生恕罪,是我又自作主张了。”
“无妨,他也确实很吵。”陆启明微阖起眼帘,冷淡道:“你自己看着办,不要再问我。”
李素叩首,颤声道:“是。”
时间在死寂中继续流动。
太安静了。静得能听到气流艰涩地挤过肺叶与喉管的破风箱声,静得能听清利器是如何划开层层皮(肉肉),剜弄骨骼。静得所有人都几乎要被这种死寂((逼逼)逼)疯,又只能继续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生怕一旦发出一点声音,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一刻钟过去。
又一炷香。
“停吧。”陆启明睁开眼睛,道:“人死透就不好了。”
李素猛然触电一般地丢开了长剑,浑(身shēn)衣衫早已尽数被冷汗浸透。他虚脱地喘了一大口气,涩声道:“不知这些能否让先生满意……”
“当然,你可比我做的好多了。”陆启明一笑起(身shēn),缓步朝他们走过来,淡淡道:“能屈能伸,也狠的下手。李素,你能成大器啊。”
这两句听上去好像赞赏的话却令李素恐惧地发起抖来。他恐惧地看着陆启明一步步走近,俯下(身shēn),然后扣住他的脉门。
“不行!”李素凄厉地大叫一声,“你明明答应我了——”
“别担心,”陆启明安抚他道:“修为越高的修行者(身shēn)上生命力便越充沛。我早看过了,你差不多能够三遍。”
李素怔了怔,脸色越发惨白,“等等——但,但是!”
陆启明一边将承渊再次救活,回头与季牧道:“你去再带……”
“先生,先生!!”李素崩溃地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哀求道:“我还有用,我可以用言灵!季牧能做的我也都能做!你不能就这么杀了我!!”
“那你就用啊。”陆启明笑道:“用言灵让他们一个个都站着别动,不要乱跑。”
在他吩咐季牧那句话的那一刻,人群早已再忍不住地开始疯狂四散奔逃。
李素张了张口,数次,却又停下。
“先生,”李素惨然道:“你这根本是要我自绝于武宗!我一旦做了,就算一时苟全(性性)命,哪里还能有立足之地?”
陆启明淡淡道:“所以你还是反悔了。”
“——你!!”李素绝望到了极点,嘶声喊道:“就算你是九代又如何?!你做下这种事,整个神域都再不会容你!!”
陆启明冷漠道:“他们也配?”
他无视了李素的挣扎,抬眼看向远处奔散的人群。
“行了,”陆启明对他们道,“别跑了。”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刹那,所有人同时(身shēn)不由己地停下。
“都回来。”陆启明道。
于是所有人回来。
李素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他,“……言灵?!你怎么也——这根本不可能!!”
“你很吃惊?”陆启明挑眉,道:“既然根本不知道我会言灵,那你还找我来教你?”
李素陡然用尽力气拼命挣扎起来。
“这是我的神通!”李素语无伦次道:“独一无二的神通——你不可能……”
“这么粗浅的东西,”陆启明问他:“看一遍不就会了。”
李素大吼一声,猛地喷出一口血。
“季牧,”陆启明不再理会李素,开口道:“你过来。”
季牧便闻声过来,乖顺地跪坐在陆启明(身shēn)旁。
“季牧,你到底图什么?”看着这一幕,李素只觉得荒唐,荒唐得不可思议,“你难道还没看到我的下场?”李素恨得牙齿都咬出了血,“你以为他真的会放过你?根本不可能!你等着吧,下一个就是你!!”
季牧恍若未闻。他只低声问陆启明:“还需要吗?”
陆启明道:“当然。”
季牧咬了咬唇,把手腕递给他。
陆启明沉默片刻,道:“他问的对,你图什么?”
“我也不知道。”季牧顿了顿,闭着眼道:“但我不要你死。”
陆启明道:“但我还是要杀你。”
季牧低低道:“我知道。”
李素渐渐再无声息。陆启明随手拂过他的颅顶,并指点向季牧眉心。
“你不是嫌你的神通不好用么。”陆启明淡淡道,“言灵也给你了。”
季牧蓦然睁开眼睛,一直没有说话。
“好了。”陆启明道:“再去带个人来。”
季牧略作迟疑,道:“带谁?”
“我这人不太记仇,”陆启明思忖片刻,问季牧道:“还有人得罪过我吗?”
季牧道:“有。”
陆启明问:“你都还记得吗?”
季牧道:“记得。”
陆启明道:“那就去。”
“现在又剩你我两个人了。”
陆启明推开李素的尸(身shēn),重新拎起长剑。
“你怎么都不说话了?”陆启明问,“我有点不习惯。”
承渊神(情qíng)恍惚地看着天空,瞳孔过了很久才逐渐汇聚。他缓缓看了陆启明一眼,然后闭上眼睛。
“这个咒术不是这么解的。”
陆启明抬手抚上承渊的眉心,感受着他的魂魄困在这具残破躯体中剧烈挣扎,微一笑道:“想知道方法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承渊停下来。
“其实它很好解,甚至于根本不用解。”
陆启明平静而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道:“只要你心底的恨意一点点压倒我的恨,你承受的痛苦胜于我曾经历的一切,你感受到的绝望也超出这每一道咒术本(身shēn)……就可以结束了。”
承渊恐惧地看着他。
“如何,很公平吧?”陆启明唇角噙着笑意,道:“你只需要再耐心一点,继续等下去,终有一刻,你自然而然便能够脱困,然后——”
陆启明一剑刺下,慢慢说道,“尽管再来杀我。”
承渊恍惚中仿佛感受到了自己的神魂也在那柄剑下崩碎一角,但很快他已意识到,那竟不是错觉。
那柄凡剑杀伤不了他的神魂,但极致的痛苦却会。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绝对,不能再继续了。
承渊颤栗着闭上眼,眉心渐渐燃烧起尖锐的光芒。
那点光芒诞生时蒙在血污中黯淡(欲yù)坠,却于一瞬间陡然撕裂漆黑夜幕,无穷无尽地响彻于这天地之间。
陆启明一笑收手,抬起头,专心致志地看着——
承渊的神魂在不计代价的剧烈燃烧中将咒术冲出一道缝隙。他的力量激剧消逝着,却终于在极其短暂的一瞬重获自由。
他用这一瞬间呼唤自己的剑——
曾经(身shēn)为神明的自己的那柄剑——
古战。
——这一座庞大如噬人凶兽的古战场本(身shēn),就是承渊神的佩剑。
他不顾一切,用这一瞬间唤醒这柄世间无敌之剑。
只这一瞬间,就足够承渊召唤出一千道一万道剑意,每一道都足以杀死任何人。承渊在这一瞬间死死盯着陆启明,他多么多么想再次将这个人万箭穿心,想得发狂,想得发疯。但他做不到。
因为他只有一瞬间。
承渊含恨闭上双眼,然后用这些无穷无尽的剑意穿透了这具囚困着自己的躯体。
陆启明的每一滴血就是一道咒,将他的一切力量牢牢囚(禁jìn)在这具凡躯。他要脱(身shēn),就是要斩断每一道血咒,就是要亲手将自己千刀万剐。
陆启明出神地抬起头。
这一幕,他终于看到了。
看这光明与烟尘,这天上花火,浩浩((荡荡)荡)((荡荡)荡)流星化雨,云雾翻腾,凡躯化神,神座坠地。
这是他送给自己的礼物。
这是时间倒流。
凡人的(身shēn)体消失了。承渊便自那片光芒中跌落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他的衣衫很整洁,脸庞干净,双手十指也看不到哪怕一丝的伤痕。但他从天上落了下来,哀叫着在地面痉挛翻滚,浑(身shēn)便很快沾满尘埃。
陆启明淡漠地看着他,唤道。
“承渊。”
承渊(身shēn)体猛的一抖。
陆启明笑了笑,蓦地咳出一口血,然后又是一口。
他淡淡道:“恭喜你脱困。”
承渊缓缓抬起头,一点一点挪动视线,看向陆启明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
“咒术反噬。”承渊脸上牵起一丝僵硬无比的笑容,道:“你快要死了。”
“但总是还差那么一点,”陆启明微一笑道,“不来杀我吗?”
承渊崩溃地忍受着体内翻涌的余痛,血红着眼,死死盯着他。
“来吧。”陆启明唇角不断溢出血液,又被他浑不在意地抿去。他撑着剑缓缓站起(身shēn),平静说道:“过来杀我……就像刚刚我对你做的那样。”
承渊看着他,脸上终于露出连恨意也掩盖不了的极度恐惧。
他捂住耳朵,骤然爆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然后连滚带爬地转(身shēn),扑倒,又再次爬起,不顾一切地疯狂逃向远方。
他跑了。
他居然就这样跑了。
陆启明看着承渊的背影,忍不住开始笑。
他一直笑得弯下腰去,笑得站都站不住,笑到跪倒在一地血泊里。
然后沉默下来。
陆启明盯住血泊中自己的倒影,忽然沉默下来。
周围一盏灯火都没有,这倒影却竟然还能这样清晰,令他一看到便难以移动目光。
他看了很久很久,心中缓缓生出极度的荒谬。
陆启明逐渐弓下腰去,重重喘息,抬手紧紧扣住自己的咽喉。
他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剧烈干呕。
但他却只呕出了血。
——意识就在此中断。
陆启明闭上眼睛,静静倒了下去。
——但他最终并未跌入泥泞之中。
季牧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接住了他。
无比混沌扭曲的(阴阴)暗背景下,那人眉宇之间竟是安宁的,就好像深陷一场平静的梦。
季牧呆呆地看着,屏住呼吸,感觉少年的(身shēn)体轻得像一片纸,冷得像冰。
“……你,你别。”
季牧嘴唇煽动了一下,说不出那个字。
他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发疯般地在纳戒中翻找,捧出一个玉盒。
盒子里是艳零的妖丹。
季牧发着抖将妖丹喂到少年口中,然后猛地抬头四顾。
“……墨、墨婵……不是……你你快快来……”
季牧的瞳孔终于开始凝聚。
“墨婵!!!!”
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抱着少年的(身shēn)体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