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启明不带情绪地望着前方的重重封印,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反应,紧接着开始了下一次的尝试。
他置身于广袤宇宙一般的无尽虚空,越往内核越近于绝对黑暗,而弑神诀中那无数漂浮斗转的古字符则像是金色的星辰。
这里是陆启明的识海空间,是退无可退之地,也是他为自己选定的最后战场。
弑神诀全篇一百又六字,每一重都任意旋转,结成变化数之无穷,仿佛成千上万、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层层转轮。而这些原本毫无规律可言的纷乱封印,已在陆启明连日以来的不断干涉下,由外向内逐渐产生了一种能够捉摸的节律。
陆启明能够感知得到,弑神诀每上下两句之间即是其最薄弱处,若他尽可能多地将封印调整整齐,那么在承渊攻击降临的一瞬间,他就有机会借助承渊的力量破坏封印,以此释放被封住的神魂——他并不奢想全部,而是只要九层。陆启明模糊估计过,只要能解除九层,他至少就能拥有自保之力。
只是那个时机必将稍纵即逝,究竟能否在那生死一线间完成设想的一切,陆启明已不再去想。
无论如何,这已是他最后且唯一的希望。假如这次有一半不得不听凭运气,那至少在他能够去做的另一部分,极尽所能做到全满。
陆启明已经完全放弃了身体与修为的力量,那些不但无法撼动承渊丝毫,就算他再如何挽回都会被一次又一次地破坏,所以他也不再去管,而将全部心力都集中到了意识层面。索性若过不了这一劫本就是一个死字,也不必考虑什么以后。
这些天里,陆启明大多数时候都将意识转向内在的识海空间,对外界发生的一切置之不理,只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试验对弑神诀封印的干涉。
——除了少数极特殊的情况。
“你终于又肯理我了。”
季牧见陆启明醒来,精神上提高警惕的同时,心情却好了不少。因为经过这段时间季牧早已意识到,只有当选用的方法对陆启明能产生实在影响的时候,他才会给点反应,其余时候他根本理都不理。
陆启明睁开眼睛,身体各处重新传入感知的不适令他微微皱眉。这具身体已经被破坏得太严重,即便能活,也只能设法准备涅槃或者……
陆启明看了季牧一眼,想,或者夺舍另一个人的身体。
“这次的怎么样?”季牧神态颇有几分自得。他指节间悠悠转着一支笔,笔杆通体是血红色凝玉般的晶体,中央有一缕时聚时散的黑雾,灵蛇般不断闪动着。
陆启明从季牧身上收回目光,转看向周围将自己身体牢牢封锁在地面的阵法。
既知他是九代,季牧用的便一直是他们这个世界的方法。陆启明对此也确实不算熟悉,但并不妨碍他看懂。
整座阵法都用鲜血汇成,从上面诡异的图腾纹案与文字的年代便知,这是一种相当原始的主仆血契仪式,可以追溯到远古时期的神明崇拜。
陆启明一笑道:“花样不少。”
“那有希望成功吗?”季牧一边继续完整着阵法,一边问他。
陆启明随他去做,回说:“白费力气。”
“若真是白费力气,”季牧反问笑道:“你又何须醒来理会?”
陆启明淡淡道:“你若想要靠这些把我削弱到你能血契的程度,恐怕要一年半载了。”
季牧不假思索道:“没多久,我等得起。”
陆启明一笑置之。
“陆启明,你不如就答应了我,”季牧盘膝坐在一旁,商量道:“这样你我便是化敌为友,我一定全心全意帮你治伤,之前是哪个把你害成这样的,到时咱们一起去报了那仇,这不很好吗?我看你也不怎么排斥,干脆直接答应我算了。”
“你哪只眼睛看我不排斥?”陆启明气笑道:“换你你答应?”
“我当然答应啊!”季牧嘻嘻一笑,续道:“先保住自己小命,以后再找机会将那人抽筋剥皮、碎尸万段,保准让他后悔生到这个世上。”
陆启明多看了他一眼,道:“所以你倒是敢做。”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总有赌徒倾家荡产,”季牧叹了口气,接道:“落到自己身上,总是不信这个邪。”
说着,他拿起那支笔在自己左手掌心画了一下;笔尖看似柔软,却轻易在他皮肤上割裂开一道血口。季牧使得力道恰到好处,使血液刚刚缓慢盈满了整个刀口而止,乍看就像掌心生出了一只鲜红诡艳的竖瞳。
端详片刻,季牧转动手腕,将笔尖对准陆启明眉心。对上他冷漠无比的目光,季牧顿了顿,再次道:“陆启明,我真的是诚心的——我可以发誓,只要你肯答应我,我以后一定尊重你、以礼相待,所谓什么主仆契约真的只是一个形式,否则我怎么敢信你?你别忘了,你我之间的仇怨可是你先向我动手的。”
陆启明早就不想再与他浪费时间,敷衍道:“那就等一年半载以后再说吧。”
“好话我都已经说尽,接下来就不能怪我了。”季牧遗憾地微微摇头,背过手对一旁的乔吉打了一个手势,然后抬笔在陆启明眉心刻出同样一道血印。在乔吉以阵法之力压迫陆启明意志的同时,季牧将自己盈血的掌心紧贴上去,闭上眼睛,开始以一种古怪的语调低声念诵祈辞。
陆启明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切,然后在季牧精神烙印即将结成的前一瞬间,轻而易举地将之彻底摧毁。
季牧低低闷哼一声,猛地退开,怒喝道“你故意的?”
而陆启明已经解决了他这一次的折腾,转瞬合上眼睛,意识重归识海空间,任季牧在外面怎样叫嚷都不再理会。
季牧愤然扬起一掌,复又缓缓收回。这是一个对他而言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了就再也不可能遇上第二次,季牧实在不情愿放弃。
“把他扔回去。”季牧吩咐着乔吉,站起身冷冷盯着少年那张平静的脸,阴沉自语,“都已经落到我手里了,我就不信他还能永远撑下去。”
寂静石窟中,承渊缓步而入。
他俯身用手鞠了一把灵液,对浸泡在池水中的少年笑道:“季牧为了让你多活些时日还真是不惜代价,太乙肯定教过你人要知恩图报,你怎么不就圆了人家的心愿?”
陆启明感知到他的靠近,再一次睁开眼睛。
“这样才对,”承渊微笑道:“你总是对外界没有反应实在很没意思,逃避现实吗?”
陆启明没有抬头,问:“你就这么恨太乙?”
承渊在他身边席地坐下,道:“当然,不是早说了有仇么。”
陆启明便笑笑。
承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说点儿你跟太乙的故事听,咱们来交换怎么样?”
陆启明毫无兴趣,道:“你幼不幼稚?”
承渊也不恼,只笑道:“这有什么,你跟我谁跟谁啊,还怕自己笑话自己吗?”
陆启明道:“你想说就说,我又没力气与你争。”
承渊一笑,便讲道:“我年少时,也遇见过好多次像你现在这样的难事。现在想想,都觉得很多时候能活下来真的就是那一线运气……不过有一次不是,是被人救了。”
陆启明了然,但没接话。
“陆启明,你想象一下,”承渊看着他,说道:“如果是你现在的情况,忽然有一个人出现把你从绝境里救出来,你心里会是什么感觉?肯定也会有很大触动的。”
陆启明道:“我为何要这么去想?”
“那就随你,”承渊不以为意地笑,自顾自道:“反正你只需要知道,他对我来说确实是与其他人格外不同的。”
“所以你好不容易信任了一个人,结果他最后却要杀你……看样子与我遇见的情况也没太大区别。”陆启明平静问道:“承渊,你到底是在报复我,还是想报复过去的那个你自己?”
承渊垂眼看了他片刻,继而微笑道:“那你呢,你心里就不怨恨吗?但你不应该恨我,你应该恨的是太乙。他一手塑造了你的思想、你的人格,设计你来杀我,但是除了同归于尽的弑神诀之外根本没有给你任何自保之力。你的结局在他心中早已是注定的,要么是你与我一起死,要么是你失败死在我手上。”
陆启明淡声道:“看来是被我说中了。”
“不要回避事实。”承渊冷冷一笑,手掌摩挲着一端钉死在地上的锁链,叹息道:“太乙那么了解我,便一定能想到你这样一个小玩意,失败后是什么下场。可是他还是让你来了,一无所知、毫无防备的你。太乙可真是狠心,这样的事连我想一想都心中发寒,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出来的。”
“陆启明,我厌恶你,但也怜悯你。”承渊的目光透满恶意,在他耳畔说道:“这样吧,只要你承认是你错了,你不该听信太乙那老不死的教导……我就给你个痛快,怎么样?”
陆启明一直平静地听着,到最后却只是一笑。
承渊讥讽道:“你倒还笑得出来。”
陆启明道:“不可笑吗?”
承渊神色转冷,“你……”
“我技不如人,是输是败都是我自己的事,没必要怨天尤人。”陆启明打断了他的话,反问道,“但你整日在这里自说自话,自作自演,难道就真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很好,”承渊面上情绪逐一收起,淡淡道:“你说得对,这一切全都太可笑了,尤其是你的存在。不过你放心,很快你我就能重归一身,到时这个世界再无人能奈何我们,现在的所有烦恼,也统统都与一个笑话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