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秘不是没去过故宫,后世故宫的基本构架其实与大明朝差别不大,甚至里头很多宫殿,都是明朝存留下来的,也就是说,清朝皇帝住在明朝皇帝的皇宫里,只不过是修整了一番罢了。
不过宫殿名称上却不太一样,后世太和殿等三大殿,在这万历年间还叫做中极殿等等。
李秘今日要去的便是后世太极殿旁边的偏殿,皇帝本来是住在乾清宫里的,不过发了一场大火,乾清宫住不了了,皇帝只能住在太极殿里头,不过眼下还不叫太极殿,而是叫启祥宫,也就是永乐年间的未央宫。
也难怪万历皇帝朱翊钧四处刮钱要修殿,这启祥宫与其他宫殿着实没法比,毕竟是永乐年间的未央宫,虽然多年来都有修缮维护,但到底是古旧了。
皇帝住在这么老旧的宫殿里头,难免要沾染暮气而变得消沉,里头也着实有些压抑。
李秘也是经过了层层搜查,确认身上再无他物,清清白白,才被带到了偏殿来等候宣召。
大太监王安进去禀报,也没多久便出来了,将李秘从偏殿领了出去,又绕了一个大圈子,才来到了御书房中。
这御书房里头摆设也是简单,想来并非朱翊钧平日所用的书房,而是临时设置的罢了。
虽然想象过无数次,但见到朱翊钧之时,李秘也难免紧张起来,毕竟眼前这男人可是掌握整个大明生杀大权的皇帝陛下!
他的面容清矍,双颊凹陷,留着山羊胡,眼袋有些重,挽着发髻,戴着纱巾,只穿一身得体的米黄色常服,脚下是轻便舒适的软布鞋,手里也不知把玩着甚么玉器,手指摩挲不停。
皇帝的衣装其实也是非常讲究的,甚么场合穿甚么样的衣服,那都是有规定的,吉服用以祭祀,朝服用在大典,常服是朝见和办公等等,电视里头动不动就穿龙袍,那是不严谨的,并非所有皇帝的衣服都叫龙袍,也并非甚么时候都穿龙袍。
正如朱翊钧此时的衣服,就不是龙袍,只不过是一般的居家燕服罢了,由此可见,对于召见李秘这件事,这位皇帝还算是比较随和的。
虽然王安已经三番四次地叮嘱,但李秘见着朱翊钧,便只觉着这男人脸上有阴郁之气,仿佛所有的烦心事都咬着他不放,正在经历着中年危机的大叔一般。
心里涌出这样的想法来,皇帝也就不再是高高在上,反而像是苦闷的隔壁老王一般,充满了烟火气。
这么一想,李秘也就忘了跪拜,竟然直愣愣盯着朱翊钧看了好一阵,朱翊钧也有些愕然,上下打量着李秘,想来史世用只说李秘是个年轻人,他也没想到李秘会这么年轻,更没想到这样的年轻人,竟有着如此洞彻清明的一双眼吧。
王安可是慌了,李秘此举可说是无礼,平视皇上,这还了得!
他赶忙扯了扯李秘,狠狠地递了个眼色,虽说初次面圣的菜鸟多半会出丑,皇上偶尔也会当成笑料来提起,一想到官员的丑态和洋相,皇上甚至会龙颜大悦,与太监们说些玩笑话,但毕竟是冒犯龙威之事,哪里能经常这样。
李秘也醒悟过来,赶忙照着王安叮嘱的那般,给朱翊钧行礼。
“臣南直隶理问所副理问,忠勇校尉李秘,叩见皇帝陛下,皇帝万安!”
其实正统的汉人王朝,用皇上二字的并不是很多,有些文学作品动不动就皇上皇上的叫,也是有些哭笑不得。
比如唐朝,尊称皇帝为圣人或者大家,到了宋朝就叫官家或者大官,内宫之中的叫法更是随意,绝不会动不动就叫皇上,皇后嫔妃之类的,宁可叫皇上一声爷,也极少文绉绉叫皇上甚么的。
李秘轻易不下跪,便是接旨的时候也都慢吞吞地拖延了过去,对跪拜礼极其排斥的他,行李就显得更是生硬笨拙,在旁人看来仿佛他天生就是站着的,即便跪着,灵魂也是笔直,看着反而更难受。
朱翊钧是何等目力,也莫觉着宫里的皇帝都是昏庸的,大明朝的皇帝确实有不少荒唐的,但一个两个都腹黑得很,嘉靖那种专门戏耍大臣,将满朝文武耍得团团转的,更是腹黑到极致。
万历皇帝非但继承了前辈嘉靖几十年不上朝的优良传统,连对待文武大臣的态度,也都完美地继承了下来,看到李秘如此别扭的跪拜,反倒是笑了。
他见过真跪的,恨不得上来趾的,也表面跪着,心里不知把皇帝咒骂多少回的,可从未见过李秘这种,他并非不敬,而是真真不懂如何下跪。
这种不懂下跪可不是不清楚礼仪,身为官员,又考上了武举人,李秘又不是目不识丁的大老粗,便是猴子,你教他三五日,也能给你跪着拱拱手,李秘身上这种不懂下跪,更像是一种气质,不是傲气,仿佛是一种天赋那般。
其实也不难理解,李秘是后世的灵魂,从小到大连父母都没跪过,除了绑鞋带,甚至连半跪都少有。
“起来吧,跪得也太难看了些。”朱翊钧也是摇头一笑,倒是把王安给吓出一身冷汗来。
李秘也是汗颜,压力也不是没有,只是随着朱翊钧这话一开口,他倒觉着亲近了不少,因为朱翊钧说话带着轻微的淮西口音,想来该是继承了先祖的。
朱元璋是安徽凤阳人,有些史料说他正式场合说的是官话,家里头才会说淮西土话,也无法还原当时的情况。
只是大明朝的皇帝都有一个传统,但凡遇事,若是无律法可依,便要遵循祖制,这个祖制,早期狭义上,便专指照着朱元璋的教导来做事。
大明朝的皇族虽然也发生过不少丑陋的事情,可在继承传统方面,却是做得非常好的,朱翊钧的口音只怕也是这样传下来的。
若他是个完美无缺的人,或许李秘会紧张得语无伦次,但他展现出来的,起码李秘看在眼里,却只是个普通人,而且还是个经历中年危机的隔壁老朱。
李秘谢恩便站到一旁去,朱翊钧仍旧把玩着手里的玉器,而后朝李秘问道。
“你在武昌办的差事不错,不过密报上不清不楚,就先说说武昌的事情吧。”
李秘进宫本是为了的事,让李进忠通报进来,也说的是天大的要紧事,没曾想朱翊钧并没有问起,反倒先算起武昌的账来。
也好在李秘已经将面圣之事可能会发生的情况都预想了一遍,武昌的事关系到楚王一脉,是李秘成为名色指挥之后的第一桩任务,他自是想好了应答言语的,当即便一五一十说道出来,也没甚么可隐瞒的。
诚如李秘在武昌便设想好的一般,楚王朱华奎的血脉,已经提升到了政治的层次,弄不好会成为最大的丑闻,所以如何处置,自是要皇帝来拿主意,自己不过是将事实陈述出来罢了。
毕竟是陈年旧事,又没有足够的科技手段,能够调查到这个程度,已经没人比李秘做得更好。
不过朱翊钧听完之后,也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只是点了点头,而后朝李秘说道。
“你这才刚入京,就溜进工部军器局里头,这可不是做官的本分,至于你要禀报的天大事情,朕也已经知道了,那些东西你不要碰,那是周瑜要献给朕的。”
“陛下已经知道了?”李秘是真的吃惊,而不是故作神态,本以为这件事是周瑜瞒着朱翊钧做下的,谁知道朱翊钧竟然也是知情人!
“那些东西是周瑜从爪哇吕宋等处抓了红毛鬼子,得了消息,派了大船出海,几番周折才弄到的,周瑜谓之地火之精,为了调和配方,也是炸死炸伤了上百匠师,才降服了这天地神物,你本意是好,但若继续纠缠此事,可就有点讨人厌了。”
李秘没想到朱翊钧竟然知道得如此详细,不过由他的话语也看得出来,周瑜将此物渲染得太过神奇,朱翊钧估摸着对这东西的真正威力,仍旧是不太了解的。
“陛下可知此物若善加利用,足以使我大明称霸天下,威震四海,臣服八方?”
李秘如此一说,朱翊钧眉头便皱了起来,旁边的王安可是替李秘捏了一大把汗,心说你小子是在质疑皇帝么!
然而李秘却面不改色,直视着朱翊钧,仿佛就在调查案子,势必要得到真相一般。
朱翊钧果然发怒了,朝李秘道:“你说甚么胡话,那是周瑜给陈善道仙师求来的炼丹秘药,跟争霸天下有何干系!”
朱翊钧虽然这么说着,但脸上的怒气却熊熊燃起,不过李秘能够感受到,这股怒气并非针对他李秘,而是朱翊钧从李秘的话中,应该是发现了周瑜并没有对他说实话!
李秘看到朱翊钧的脸色,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周瑜也是泼天大的胆子,这桩事果真是瞒着朱翊钧,竟还诈称是炼丹的圣药!
朱翊钧满脸怒容,李秘却已经洞察内情,便朝之请道:“臣有一物,恳请陛下移驾,便知微臣之言!”
身为皇帝,最忌讳的便是臣子不言不实,他将周瑜当成心腹,但也并非完全信任,之所以让李秘成为名色指挥,也是有心要培植自己的密探,李秘在武昌也却是办得漂亮,不仅能力出众,为人处事也确实稳重。
本以为李秘今次是误打误撞,要坏自己的炼丹大计,没想到李秘还牵出这样的事情来,朱翊钧又如何能放过!
他看着李秘,而后还是朝王安道:“王安,起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