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海子斜街。”
走出宫门,丁应文快步走近自家的马车,低声吩咐了一句,便钻进后面的车厢。
车夫应声挥动马鞭,在长长的吆喝声,健马缓缓前行,丁应文靠在车厢壁上,回想之前的所见所闻,依然有些不敢置信。
虽然他的商队打着皇后的旗号,可在此之前,根本没有见过那位皇后的面,这次不光见到了,还说了好一会儿话,从他西去的经历到一路上的风土人情,事无巨细一一垂问,语气温和毫无盛气凌人之感,若是换作三年前,他只怕会感激涕零受宠若惊,如今有了些经历,自然不会再那么天真,反而看出了些许端倪。
自己身上有着三大汗国的加成,固然会让人多看一眼,可是以大元的威势,双方又是敌对的关系,顶多算得上是个见识广博的商人而已,哪里值得皇后亲自接见?这么想来,其中的深意就值得多想上一层了。
回到海昌盛总号,将这些消息告知大掌柜,后者也有同感。
“你是觉得他们与西边的三大汗国有和解之意?”
“从道理来说也当是如此,咱们已经兵临城下,若是在此刻海都等人提兵东进,威胁他们的故地,那便会断绝了退路,听皇后说,近在咫尺的辽东,他们也不再追究乃颜所部的罪过,反而要与他们联姻,不过十来岁的年纪便以夫妻相称,还将抢来的土地人口牛羊尽皆归还,不就是害怕他们在东边夹击么?”
大掌柜点点头:“这个消息要立即上报么?”
“不,如今还只是推测,我需要更多的实据。”
“你想怎么做?”
“调集人手,盯着宫门的动静,我再从旁打探一番,看看还有什么蛛丝马迹。”
不知不觉,丁应文已经有了些说一不二的决断,做为机宜司在北方最大的头目,他的话就是命令,城中所有的人手连同丁家的亲信全数出动,连他本人在内,每日都是四处打探,尤其是几家主要的关系。
内侍省王都知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外城的宅子还是当年丁家亲手送上的,经历过一番起伏之后,也算得上是患难之交了。
“丁大官人,咱家听闻你返来,正想上门拜候呢,你却大驾光临,这怎么好意思呢?”
嘴里说着不好意思,眼睛却在他身后的礼物上打着转,丁应文微笑着一拱手。
“早就该上门的,先是进了趟宫,蒙皇后殿下看重,有些要紧的差使要办,一时便没有来寻都知,万望见谅。”
“哎呦,瞧你说得,咱家能同皇后比么,你能抽个空子来家坐坐,就是天大的恩情了。”
王都知没有揭穿他的谎话,从对方入城伊始,去了哪里停留多久都有耳报,在宫里的那些谈话,前脚踏出门,后脚便送到了府上,前后不超过半个时辰,什么要紧差使自然是不存在的,不过如今身份不同了,要摆摆架子罢了。
像他们这种侍候人一辈子的内侍,凭得就是一张嘴和一双眼睛,但凡有一点差池,哪里活得到现在,更何况如今是他有求于人家,两人心照不宣地虚应了几句,一齐在堂上坐下。
“大官人这趟回来,想必收获颇丰吧。”
“小有所获,当年若不是都知引见,如何搭得上宫里这条线,今日上门便是答谢而来,些许微薄之物,还请都知莫要嫌弃。”
王都知听他说得谦逊,无论是真是假,心里都是高兴的。
“好说好说,你一跑几万里,又是那等蛮荒之地,辛苦了。”
“辛苦是真辛苦,几个月不见人烟也是有的,好在一路平安,总算活着回来了,正要同都知说,昨日进宫,皇后特意过问商路之事,是不是国库缺了银钱?”
一说到这个,王都知就垮下了脸。
“如今最不缺的就是银钱,而是铁料、硝石,你是不知,咱家这些天让人折磨得快要疯了,天天去找哪里有铁器可用。”
说到这里,他突然间想起来,大都城原来可不只这点子铁料的,原因全都在对面这位汉人的身上。
“大官人......”
这个称呼一出口就被丁应文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都知要再这么叫,某转身就走。”
“老丁,你当年拿着皇后批的诜呈从内库一次领走了二十二万斤精铁,装了数千驮马,是何等的庞大的一支商队,沿途又有官军保护,出得关去,人人皆当你是大汗与皇后的使者,这才能通行万里无阻啊。”
“可不是,不过你说得夸张了些,某家前前后后领走的铁料四十三万斤,那是两年里分八次送来的,用这些铁料,某家换回的良马、毛皮、珍宝不计其数,这回是最后一批,刚刚送入内库,皇后殿下赞不绝口,对某家许了一个什么官儿,可惜忘了。”
王都知苦笑了一声:“这便是了,某家分明记得当年光是内库便有精铁不下百万斤,结果你一张嘴便分去了一半,余下的这两年也耗去了许多,如今连三十万斤都凑不齐,火器监那边天天催着,咱家家中又没有矿,上哪里与他弄这么多铁来?”
“喔?”丁应文故作惊讶地说道:“这个容易啊,你把某呈与皇后的帐本拿去与他们看,难道他们还能揪着皇后殿下不成?”
王都知白了他一眼,许是觉得不妥,又软声说道:“丁老弟,你就不要消遣咱家了吧,能说到皇后替某家背书?那得多大的脸,再说了,此事大汗都未必知情,这会子要是知道你拿这么珍贵的铁料去换马匹珍玩,咱家与你的人头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呢?”
“你莫要吓某,此事可不是某家的首尾。”
丁应文竭力作出一个害怕的样子,站起身便欲离去,王都知哪里肯放,一把拉住他们的衣角,低声恳求道。
“是咱家的不是,你如今是什么身份,大汗纵然知晓也断断不会加罪,可怜咱家就要倒霉了,看在党_国的份上,好歹拉兄弟一把。”
丁应文本就是故作姿态,来回拉扯了半天,最终推托不过只能顺势坐下。
“老王,你意欲如何,不妨直言吧,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
“可不是咋的,当年咱家也没少帮你吧,这会子救命的关口,你丁老弟若是不伸把手,可就当真只能去跳永定河了。”
见他提到当年,隐隐含着威胁之意,丁应文面色有些不悦,说话也不怎么客气。
“当年如何?”
“当年......”王都知顺嘴一说,猛然反应过来,他竟然也拉得下脸,反手就给了自己一耳光。
“是咱家嘴贱,我是说当年咱们也算是过命的交情,好歹给指条活路。”
这还差不多,丁应文见他服了软,不急不徐地开口说道。
“你老王是个上道的,咱们才会有那么长远的交情,可这人呐,目光得放远些,才能活得长远,你是说吧。”
王都知看着这个当年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小子,似乎变得十分陌生,更让他不解的则那些话,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不明白。
无论听没听明白,丁应文还是给了他一些救命的铁料,那是交易中的剩余,数量虽不多,怎么也能交下差,而从王都知的嘴里,他能打听到许多秘闻,这种交易还是值得的。
原来察必召见自己,并不是为了那些珍宝,而是另有目地,这个目地在第三天便从王都知的嘴里得到了印证。
“什么?连夜出城了。”
听到丁应文的回报,大掌柜也是一样的表情。
“不光是皇后,还有太子和留在京中没有加封的皇子,他们是向北去的,肯定是大漠的方向。”
“搬救兵?”
“不会,以他们的地位,只需要一纸诏书就能调集草原各部落,没有必要劳动皇后加上太子。”
“他们要逃跑?”
“若是真的就好了,咱们兵不血刃拿下大都城,可以少死多少人,但是不像,城外的军营一天多似一天,城门的盘查有紧无松,火器监天天在催铁料,他们分明还在备战。”
“那就是留后路了,老丁,你说如果这样的消息散布出去,城中还能这般平静么?”
丁应文笑而不语,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无论其目地如何,这种做法本身就表明了元人对于战胜没有信心,战事还没打呢,就想到了退路,一旦被百姓和军士知晓,还有什么士气可言?
就在大都城中流言四起之时,得到消息的刘禹也加快了步伐,因为这是一个天赐的良机,没想到忽必烈这种人也会犯这种错误。
“这也难怪,处在他的位子上,怎么做都会有风险,两害相权取其轻,总比抱在一起团灭强吧。”
杨行潜等人轻松的表情充分说明了他们其实也很紧张,那是难免的,元人的人数太多,若是当真拼起命,也不是那么容易战胜的,又或者会有很大的伤亡,刘禹并不在乎他的儿子或是老婆,只要能留下这个位面之子,便是最大的胜利。
“传令全军各部加快脚步,从各个方向逼近大都路,要造成一个四面围攻的气势,电告京东方面,他们可以出发了。”
随着他的军令,射声各厢陡然提速,不再去管那些犄角旮旯的坞堡土寨,拿下主要的县城之后便一路疾行,直插大都路的各个州县,比他们更快一步的骑军,早在几日前就越过了两路之间的门户祁沟关,直抵涿州州治所在的范阳县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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